這已經是他今天說過的第四次對不起了,淩霜不想聽他道歉,隻想不顧一切地往前抓住退開的蕭岚,然而轉瞬間,淩霜又意識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你叫我……什麼?”
夕陽的餘晖下,蕭岚身上的血肉簇簇剝落,形貌可怖,随之而來的是從他殘破身軀中綻放開的無色無聲的領域,天地褪色,像是給周圍摁下了靜止鍵。
身軀崩毀,血肉蠕動着重組,從深淵中爬出來的晦物擡起鮮紅色的眼眸,構造出了一張淩霜曾朝思夜想試圖刻畫出的臉。
——他沒法再僞裝下去了。
“岚?”淩霜顫聲輕喚他的名字。
“是我,先生。”蕭岚用手去觸淩霜的臉,冰涼的幾乎令人戰栗,妖冶的眸子裡滿是不舍與心疼,但看着淩霜近乎絕望的眼神,他還是懇求道:“走吧先生,活下去。”
一時間,麻木的感覺充斥了四肢百骸,淩霜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移動身體都是奢望。他想通了為什麼蕭岚一見到他便貼上來,為什麼不遺餘力為他出頭,為什麼仇恨血宿教,為什麼害怕被看到記憶,為什麼在他說岚隻是弟弟的時候反應那麼大……
岚為他而來,從此他的理想便是岚的理想,他的仇人便是岚的仇人,他需要人脈,岚就廣結益友;他想要掀了這舊天地,岚便替他掃盡阻礙;他隻為他而來。
就連這結局,也要複刻淇定城尾……嗎?
“那年在淇定,我是騙你的。”
蕭岚溫柔地撫着淩霜的臉頰,倉促地笑了笑:“我不想讓你背負着仇恨活下去,也不想讓你活成一具行屍走肉,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說服你。可惜,又要分别了。”
“我傾慕你已久,可真到了現在,我不想讓你與我共同葬身于此了。”
“先生,逐鹿中原也好,案牍漁樵也罷,我隻希望你喜樂安康。”
卡頓的色彩重新開始流動,蕭岚重新拿起猩紅月,轉過身面向陳默所在的地方。
人怎麼能露出那麼悲傷的神情呢?蕭岚不敢再看淩霜,橫刀于前,深淵的氣息猛然爆發出來,勢如破竹,相比之前強大了十倍不止,打的全軍措手不及,把整條戰線都被逼退了些。
見此情景,陳默扔了手中的弓箭,換成了最擅長的長槍,他身上焰火沖天,眼中淬着寒意,面對蕭岚,他隻有一句冰冷的:“晦物,當殺。”
無名小卒将深淵帶到了人世,為觀察這一切,天帷再次睜開了眼睛,不過這次撕裂天際的眼睛密密麻麻,有大有小,突兀而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寫實的有些過分的眼睛全部緊盯着蕭岚,而後很快,眼睛對他降下了神罰——切掉了蕭岚的一隻胳膊。
在深淵中碎成塊都還能把自己拼回來,蕭岚根本不把祂放在眼裡,端口處血肉翻滾,新肢體成型,橫刀與長槍相碰,蕭岚隔着刀槍,終于與陳默正面交鋒。
“為什麼……”
陳默目中仇恨如炬,眼淚卻不受控地滾滾落下,鋒利的槍尖向前,幾乎要頂破蕭岚的喉嚨。天上的神罰還在繼續,蕭岚的血肉削落又愈合,他早已疲憊不堪,紅眸中還是綻放着明亮的色彩。
“将軍……戰神……你的火能克晦物,卻燒不盡這滿地髒污……”
鮮血不要錢般從蕭岚口中溢出,兩人皆半步不退,各有千秋,若他們立場一緻,想必還能再做一輩子的摯友。
血肉又被刮下,露出森森白骨,蕭岚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迅速在流失,當他徹底變成碎肉的時候,大概就是他生命的終結了吧。
“咔嚓”一聲,猩紅月的刀身上出現了明顯的裂痕。它哀鳴着,再也無法保護自己的主人。
長槍穿透胸膛,到了這時,蕭岚腦子裡就隻剩下了淩烨了。
淩烨,淩烨,真是個好名字,聽上去比冷冰冰的淩霜好多了。
若還有機會,他爬也要從深淵裡爬回來,再見他一面。
……
遠處,淩霜心亂如麻,呆愣地盯着蕭岚的背影,怎麼都握不住手中劍。
蕭岚爆發出的恐怖實力阻攔住了大多數士兵,但仍有幾個持刀的漏網之魚朝他沖來,一股海水的氣息蔓延開來,把他們阻攔在外,周滄嶼頂着兩個顯眼的龍角,化作水流,裹起淩霜就跑。
海水的裹挾中,淩霜隻能看到數千道天空降下的懲罰打在蕭岚身上,濺起了紅雲般的血霧,夕陽的光束穿過其中,留下了格外絢麗的色散色彩。
他那機關算盡,腥風血雨,算不上青春的青春,以這麼一種慘烈的方式收尾,停在了他摯愛死去的那天。
然而他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相逢一錯,萬般皆無。
……
***
“哥哥,好狼狽啊。”
當岚挂着一身碎肉被攆回深淵時,諾登斯和露露提娅早已恭候多時了。兩個人一黑一金,在混亂無序的深淵中顯眼的有些過分。
深淵的裂隙在閉合,那些高懸于天的眼睛仍在怒視着他,似乎在思考為什麼他還沒有被殺死。
“諾登斯,借你弓一用。”身上血肉迅速愈合,岚看祂的眼神同樣溢滿殺氣,他接過諾登斯的弓箭,肌肉緊繃,拉滿弓弦,朝天射出了宣戰的箭矢。
晦究竟是什麼?
岚現在對着漫天眼睛有了新的認識。
晦是不符合世界法則的物品。
晦是祂能掌控到的區域之外。
晦客觀存在。
這片祂無法涉足的區域被無序和詭異填滿,呈現出晦物欺壓吞噬的斑點狀結構,面積與表界基本相同。
無法接觸到這裡的人,将這片區域統稱為: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