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烨是周衍的貴客，再加上那張颠倒衆生的面容，龍族人當然不會對他不敬，甚至會熱情地招呼他，和他分享當地的特色美食，或是問他一些外界問題。但對于本族人，他們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在仙境般的龍域裡，淩烨找到了一隻黑色的小龍。

那孩子隻有淩烨的腿高，皮膚白得發透，黑發黑眼，就連頂着的龍角都是黑色的，是個被周衍撿回來的小龍。

由于長相的不同，他在族群中受了不少看上去無足輕重的排擠，比如周圍的孩子不和他說話，大人挨家挨戶送禮時少送他一個等等。最過分的時候，是有個調皮的孩子朝他扔了顆石子，見他不反抗，就招呼周圍的孩子一起欺負他。

淩烨看不下去，順手攔了下來，并得知了小龍的名字：小鹽。

這名字是周衍起的，小鹽是他外出時從幹涸的鹽堆裡撿回來的龍蛋，可能是受了污染或者其他刺激，導緻小鹽的角變成了黑色。起名的時候，周衍隻考慮了小鹽的出生地，完全沒意識到“周鹽”正好和“周衍”諧音，于是為了好區分，後來大家也都叫他“小鹽”了。

“那是個好孩子。”談起小鹽，淩烨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和小時候的你很像。”

武空岚：“……”

他莫名多了點危機感。

“周衍還是很疼他的，可惜身為族長，周衍日夜為龍族操勞，常常難以抽身。所以我替他照顧了一段時間的小鹽，他和你一樣，一釋放天性就到處亂跑，哪都敢去。”

“不巧，某天為了看孩子，我和他前後腳闖入了周衍靜坐時常處的房間。”

淩烨的笑容倏然淡了下去，“在那裡，我看到了名不算故人的熟人。”

黑發用簪子随意挽起，棕灰色的眸子寫盡溫柔，男人盤坐在窗前，注意力全部凝在眼前的棋子上，正悠閑地與周衍對弈，絲毫看不出拿劍時的鋒銳。

他叫賀峮，曾是舟幽王族身邊的暗衛。淩烨在刺殺舟幽皇室時見過他。

前塵舊事翻湧而來，父親被奸細刺殺慘死，整個将軍府被滅的仇恨驅使着淩烨拔了劍。但他理智尚在，隻是冷靜地向周衍叙述了過去所發生的事和二人間的恩怨。

一邊是舊友，一邊是合作夥伴，周衍并未立刻做出決斷，隻是将淩烨勸了回去。

“當年實力不夠，沒殺幹淨，果然留下了不少禍患。我在龍域裡仔細搜查了兩天，又找到了當年沒有清理幹淨的一對王兄妹，是賀峮從我手下救走的他們。”

淩烨語氣随意得像是掐死了幾隻蒼蠅，又帶了些許恨鐵不成鋼的遺憾：“舟幽腐敗成那樣，留下歌舞升平的王公貴族們能是什麼東西？龍這種生物真是夠犟的，為了那點友情，就能義無反顧地選擇相信賀峮。賀峮也一樣，救皇族兄妹隻為報知遇之恩。傻得令人發笑。”

“以你的性格，應該會勸阻周衍。”武空岚說。

這背後的隐患太大，收容淩烨的龍族對他有恩，淩烨不可能放任不管。武空岚甚至覺得他會直接殺死賀峮和王兄妹以絕後患，而後再向周衍解釋。

淩烨沉默良久，搖了搖頭：“我沒有。”

“之後的某天，賀峮約我去喝茶，隻用一句話就說服了我。”

那時的兩人端坐茶桌旁，賀峮颔首低眉，為淩烨斟了茶，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過往。對于那對被他安置于此的王兄妹，賀峮并未多說，隻是長歎一聲，借着斟茶的間隙，向淩烨傾訴。

“首領，您應該不明白這種感覺……有的人，即使你知道他動機不純或心懷叵測，卻仍會控制不住地選擇相信他，甚至是縱容他。”

“那對兄妹，是我恩人最後的子嗣了，我不會怨您，更不會向您複仇，還請您允許我留下他們。”

茶水和賀峮緊張的心跳一同落入茶盞中。賀峮等待着，許久都沒有等到淩烨的回複，他擡起頭，舉杯的手頓在了空中：“首領？”

窗外光芒半映在淩烨臉上，映出了看向窗外的柳葉般精緻的眉眼，聽完賀峮的話後，那雙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裡忽然毫無征兆地掉下了晶瑩的液體，怎麼都止不住，顯得荒謬又可笑。

怎麼會不明白呢……

無聲無息的淚砸在地上，像是要把整顆心都流走，再度失去的痛楚倏然湧入四肢百骸，化作慢條斯理挑斷神經的鈍刀，割得人幾欲發瘋。

後知後覺，醍醐灌頂。

他此生最大的軟肋和過錯，都在那個人身上啊。

當淚浸濕衣衫的那一刻，淩烨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立場去勸說誰了。

他咽下喉間泛起的血腥，将命運交還給了龍族。

……

客廳方向突然傳來了模糊的響動，武空岚遲遲等不到下文，不禁有些急：“賀峮說了什麼？”

“他說了什麼不重要。是我覺得，是非對錯不必分得那麼清了。”

淩烨伸出手，用十指相扣觸碰武空岚的體溫，悄然抹去了他的擔憂。

“走吧，去看看夏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