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眸中染了星星點點的笑意,竟然比燭光的碎影更顯明亮,一直罩在他身上的沉悶感終于褪去些許。他其實一直揚着嘴角,但和方才那些彎彎繞繞的笑語對答不同,這似乎是他今晚第一個純出己心的笑。
随後那些笑意轉眼又隐卻了。他轉過目光去看晏泠音的右手。昨日他将玉佩從她手中取出時,她的掌心滿是斑斑血迹。
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氣,下怎樣的狠心,才能把手掌掐得那樣鮮血淋漓?有半截指甲都斷在了肉裡,嵌得極深。若非他及時趕到……不,算不上及時了。
他将已擦拭幹淨的玉佩遞還給晏泠音,已經沒了逗她的心情,輕聲道:“臣是來歸還玉佩的。昨日事出突然,為了替殿下清理傷口,冒犯了。”
膏藥微涼的觸感還留在掌心,晏泠音訝然道:“是你?”她很快反應過來,微微皺眉,“蘇公子……”
他打斷了她,又将一隻小瓷瓶放在了她的手中:“臣身邊恰好帶着金瘡藥,是臣用慣了的,不會留疤。殿下的手這幾日莫要近水,早晚敷一次,會好得快些。”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此後我便帶殿下去見娘娘了。”
就是說,換衣裳和喂藥解毒,都是皓如殿的宮人和太醫做的,他的“冒犯”僅止于此,讓她不要多想。
可能是是屋内太靜的緣故,屋外忽然響起的宮人腳步聲便顯得格外清晰。晏泠音和蘇覓同時屏住了呼吸,默契地沉默了片刻,直至那陣聲音過去。蘇覓就這樣一面注視着她,一面慢慢站起身來。他身量極高,站直後便遮了大半的燭光,投下濃重的暗影來。從她這個角度,晏泠音已看不清他的臉。
“如果殿下還有什麼要問的,兩日後巳時三刻,臣會在灰瓦巷背街的茗香樓恭候殿下。”
說完蘇覓便沒有再看她。他轉過了身,輕巧地向門口走去。
*
第二天晏泠音起得很早。兩名宮女悄然推門進來時,她已靠坐在床頭出了好一會兒神。聽到門響,她才回過頭沖她們颔首道:“有勞兩位姊姊。”
她原本的衣裳已被換下,宮女給她送來的是安貴妃的舊衣。她比安貴妃高出不少,那套衣裙在她身上頗有些勉強,但晏泠音并不在意。兩人替她梳洗挽發時,她認出了昨日開口應話的那名宮女,便閑談般問道:“明钏還好嗎?”
宮女聽得一愣,似是沒想到她還記着昨天那件事,一驚之下答得有點磕絆:“還、還好,昨日她見娘娘的藥快吃完了,殿下又還睡着,便往太醫院跑了一趟。”想了想,她又帶點緊張地補了一句,“娘娘睡眠淺,那是安神的藥。雖然娘娘總說不吃也無妨,但明钏操心得很,每回換方子抓藥,都是她張羅的。”
原來如此。晏泠音點了點頭,又問道:“安娘娘沒有罰她吧?倒是我的過錯。”
昨日安貴妃要在她面前立威,她若出聲保那個宮女,反而會适得其反。但說到底,此事畢竟是因她而起,今日走前,她需得和安貴妃求個情。
“沒有沒有,殿下可莫要折煞她了。”宮女連忙搖頭,“昨夜樂師也宿在殿中,是他先發現娘娘的藥吃完了,這才提醒明钏去取的。明钏回來後,也找娘娘說過此事,現在娘娘已不生氣了。”
晏泠音遞玉簪給她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随後笑道:“如此便好。”
不知是出于什麼心理,她偏過頭去,掃了眼右手邊的窗扇。昨日蘇覓就是立在那裡,窗台上還擺着那隻差點被他碰倒的瓷瓶。但就是這一眼,卻讓晏泠音的身子忽地僵住了。從半掩的兩扇窗戶間,依稀能望見一道人影。那人就靜靜地站在皓如殿外,一身素色,襯着夏日裡草木翻湧的綠意,便如從接天碧葉間托舉而出的一朵白荷,無聲搖曳着。
她的母妃,竟然親自來接她了。
有那麼一瞬,晏泠音幾乎懷疑自己還在做夢。直到身後的宮女也訝然道“那不是淑妃娘娘嗎”,她才倏然回神,起身便往外走。
這幾年淑妃一直病着,日日誦經禮佛,從未踏出怡和殿半步。
晏泠音幾乎是跑出去的。她自幼受的教養嚴格,宮中有嬷嬷,東雲台内有師長,那些言談、舉止、儀态,全是在戒尺下一點一點磨出來的,容不得半分差錯。
可她提着裙擺跨過皓如殿的門檻時,已顧不上那麼多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委屈的,但聽到母親的聲音時,無端便紅了眼眶。
“泠兒,”溫敏遙遙沖她露出一個笑,“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