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匪為禍,流民成災,蔚州便是泾州的前車之鑒。”晏泠音在屋内無聲環顧了一圈,繼續道,“我聽聞蔚州民怕兵如怕匪,正是因為兵匪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兵中潛有山匪,匪中藏有逃兵,互相結款納私,連地方官員也參與其中。蔚州著名的‘百花窟’之所以繁榮至今,背後無疑有官、匪、兵、民四方的合力推動。它是一塊爛瘡,直接引發了蔚州之亂,甚至還在向其他州蔓延。廂軍土軍既然是勾連官民的紐帶,唯有嚴加管理、整肅紀律,才能防患未然,避免泾州步蔚州之後塵。”
她這幾日總是想起葛茵,想起她說到百花窟時的哽咽難言。她不知道葛茵為何離開,但她相信,葛茵說的那些并不全是謊言。百花窟已然成勢,她能做的事不多,卻也不是全然沒有。
謝朗的眼睛很亮,那異于常人的瞳孔裡盛着些許驚訝,卻又隐有贊許。他接着晏泠音的話道:“殿下所言甚是。百花窟惡名昭彰,它是野草的種,尋不着燒不盡,風一吹便能落地生根。兩年前我與蔚州張知州有過一面有緣,當時也曾勸他及早整改蔚州兵,不要讓軍隊成為藏污納垢之地。他要是聽進去了,蔚州或許便不是今日這番情形。”
“光是整改還不夠。”晏泠音搖了搖頭。謝朗的思路轉得很快,若不是處在今日這種情形裡,和他論争應當是件相當暢快的事,“百花窟能建起來,是因為它背後有暴利,動它就是砸旁人的飯碗,必會招緻激烈的反抗,甚至引火燒身。兵匪勾結的真正受益者是誰?買賣婦女的銀子最終流向了哪裡?蔚州混亂至此,我不信沒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隻有找到幕後主使,才能真正斷了這些肮髒的交易。”
“殿下,這已不是泾州能管的了。”謝朗語氣裡帶了點笑意,“還是說回泾州罷。”
晏泠音像他方才對待陳桉一樣,沒有退讓。
“蔚州和泾州距離如此之近,本就唇齒相依。别的暫且不提,今年的戰事若是持續下去,勞力上了前線,軍田的産量就會減少,在借調糧食方面,蔚州無疑是泾州的首選。但如果山匪在蔚州做了主,他們又不受保價法的約束,無論借糧買糧,定會漫天要價,到時候這筆銀子,泾州給是不給?”
她說得直接,謝朗便也不再委婉客套:“殿下,恕臣直言,泾州如今沒有餘力關心其他州的州事。山匪确是一道隐患,但也正如殿下所說,它背後的線埋得很深,輕易動不得。泾蔚二州互不幹涉,這已是現下最好的局面。至于軍糧問題,泾州的儲糧還夠支撐數月,即便蔚州不給,也還有其他州可以求借。隻為了這件事而發兵樂山,不值得。”
晏泠音沉默了片刻。屋外的冰雹不知何時已經轉小,成了細碎的冰珠,在屋瓦上敲出不規則的嗒嗒聲。數日來的經曆在她眼前閃過,從漁民貪婪的眼神,葛茵破爛的衣衫,到邨縣衙門前施粥的亂象。
她還短暫地想起了那夜所見的燦爛星空。在星河之下,在荒廢的田邊水溝裡,她向葛茵許諾了桃紅柳綠,同時也無聲地,向天下人許諾了海晏河清。
但那些都還太遠了,遠得像觸不可及的星辰。眼下的現實就是堆爛泥,謝朗已然盡了力。他比她更清楚泾州的困境,換作是她,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選擇。
“我知道事有輕重緩急,如今的泾州确實擔不起剿匪之任。可将軍或許也曾懷疑過,蔚州知州張初明……”
陳桉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話。他已在桌邊重新坐下,方才聽他們争論聽得仔細,喝茶時不慎被茶水嗆住了。魏收替他輕拍着脊背順氣。在那一瞬,謝朗的目光從陳桉身上移開,定定地望向了晏泠音。他沒有開口,可晏泠音猜到了他的意思。
他不想在陳桉面前談論此事。
兩人的視線隔着白紗一觸即收,等陳桉擡起頭時,謝朗已收回目光,神色如初。他關切道:“是我思慮不周,宣撫的身子還沒好全,不該勞神久坐,今日就……”
陳桉的面色不好。
“張初明?”他沒等謝朗說完便開口詢問,“義甯張氏,工部張侍郎的兒子張初明?”
這趟議事直到戌時三刻方才結束。謝朗吩咐為陳桉備了晚膳,稱自己還要巡城,沒有多留。晏泠音要回自己的住處用膳,便也辭别了陳桉。她和謝朗一前一後地出了門,沿着彎彎繞繞的回廊往外走。魏收在前面提着燈,謝朗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就跟在她身後。冰雹已經停了,天卻還陰着,入夜後寒氣加重,浮起了朦胧的霧。
回廊盡頭種了兩叢鸢尾,搖曳的花影投照在晏泠音腳下時,她聽見了謝朗的聲音。
“殿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