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覓。”晏泠音喚了他一聲,又推了一下他的身子,略微擡高了聲音,“醒醒。”
他像是睡着了,對她的呼喚毫無反應,面色潮紅,嘴唇卻被燒得幹裂,蒼白得可怕。
又一陣風吹來,晏泠音覺到了冷。她的衣服半幹不濕,也不知是沾了湖上的水汽,還是在昏迷中淋了雨。她剛死過一次,此時求生的意志很強,本能地渴望溫暖。繼續待在湖上是不行的,寒氣太重,對她和蘇覓來說都很危險。
木筏上沒有槳,她将手探進湖水,一點一點地往岸邊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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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尋到?”魏收忍了又忍,還是一拳砸上了面前的桌案,杯盤搖撼,嘩啦聲響成一片,“你是怎麼找的人?”
屋内沒人說話。幾位将領剛從守城戰裡歇下來,飯還沒吃上一口,此時又困又餓,心裡正煩着,聽魏收語氣不好,眼中不由得都壓了火。但他們也明白,此刻能發火的隻有魏收。下落不明的惠和公主是他的主子,是他一路從宛京護送來的人,就這樣無端消失在了蔚州,任誰都會心中焦灼。
“沒見到屍首,就還有活着的希望。”謝朗對屋内緊張的氣氛似無所察,隻又翻了一頁手上的軍報,從蔚州飛來送信的鴿子就停在他手邊,毫無眼力地咕咕叫着,“宅子被火燒了個幹淨,顯然是有人想隐瞞線索,若公主真出了意外,自可不必這般大費周折。”
衆人都坐着,隻有魏收從進門起便站得筆直,一臉不耐。他知道謝朗說的不是全無道理,但那種口吻太過冷酷,沒壓下他的火,反而讓他的怒氣越竄越高。
“幽國已經退兵了。”魏收把字咬得很重,“泾州危機已解,将軍卻仍把我強留此處,隻派些不能辦事的人去蔚州打探消息,不知是何居心?”
“幽軍剛退,還沒有走遠,”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線暗淡的緣故,謝朗的臉色有些發暗,“随時可能發動下一場突襲,魏兄若貿然出城,怕是會落入他們的包圍。況且,我留在蔚州的人也絕非無能之輩,我信她的能力。”
“幽國人攔不住我。”魏收冷笑,“找了兩日都毫無消息,我看你那位能人未免也太窩囊。”
宋齊想起身,卻被宋賢在桌下按住了手。這場架天下人都能勸,但宋齊不行。他“抛下”晏泠音跑回泾州,魏收沒把他大卸八塊,已是給了極大的面子了。他不必,也不該去撞這個槍口。
宋賢偏頭瞥了眼謝朗的神色,無聲地歎了口氣。
此前庸山一役,謝朗救出了謝初原,自己卻背部中劍,受傷不輕。宋賢這次南下走茶,沿途也買了藥,和不少郎中都打聽過,深知謝朗如今的傷勢不宜再上戰場。但謝初原無法主事,整個泾州的大小事務都落在謝朗肩上,他沒資格閑下來休養。近日落了雨,天氣陡涼,那處劍傷本就沒愈合完全,被雨水一泡,隻怕又要複發。
該怪他思慮不周、調度不夠及時嗎?
但換做旁人處在謝朗的境地,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他愧對魏收,隻是因為在不得已铤而走險的那一步裡,擱下了晏泠音。
“公主入蔚州的前一日,将軍便在蔚州城外安排了一支軍隊,就是為了防備不測。但兩日前,有人謊報軍情,調大軍離開了蔚州,”宋賢不隻說給魏收聽,也說給在座的每一位将領聽,“事雖敗露,可我們的人也受了牽累,遭到偷襲。有脫身回來的兵士說,偷襲者做山匪打扮,卻拿着幽國特制的刀具。”
方才屋内隻是安靜,此刻卻完全落入一片死寂。無人開口,甚至無人動彈。謝朗又不急不緩地翻了一張軍報,紙頁的沙啦聲落在将領們耳中,不啻一聲巨雷。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一個留絡腮胡子的高大将領,姓淩名堪。他一推茶盞,怒目圓睜,暴喝道:“狗日的奸細!”
“不止如此。”宋齊也低聲開口。宋賢按住了弟弟的動作,卻堵不住他的嘴,“我和陳老離開蔚州不久,就遭到了追殺。他們來者不善,且對我的劍法十分熟悉,幾次拿住了我的破綻,隻怕是……自己人。”
他的右耳被削掉了半片耳垂,上面的銀環已不知所蹤。若非極其清楚他的招式路數,絕沒有盯着耳朵攻擊的道理。
屋内響起了嗡嗡的低語,衆人互相交換着眼色,既覺驚疑,亦覺憤怒。許久沒出聲的謝朗終于擱下軍報,咳了兩聲。他動作不重,卻引得滿屋在一瞬間複歸于寂靜。
“将軍可是染了風寒?”高介景上身微微前傾,語聲關切,“這幾日總聽将軍咳嗽。泾州入秋了,天涼,将軍該保重身子。”
他用的是長輩關心晚輩的口吻,謝朗沖他颔首緻意:“多謝高伯。許是前兩日淋了雨,着了寒氣,并不礙事。”
他說話間又咳了兩聲,除了魏收,在座者盡皆變色。
謝朗是什麼人?從小就被謝初原養野了,在山林溪谷間摸爬滾打,冰凍三尺的天氣裡還能下河摸魚。憑他的體魄,别說是淋雨,就是淋雪、淋冰雹,都不至于讓他受一點寒氣。他又素來不肯服輸,若是當衆露出病态,怎麼可能是“不礙事”的小病?
高介景灰白的瞎眼微微顫動,望着謝朗欲言又止。
“魏兄,坐罷,此刻心急也無益。”謝朗平複了喘息,和顔悅色地對魏收道,“半個時辰後,蔚州還會有信來。若此次還是沒有公主的消息,我不會再阻攔魏兄出城。但在那之前,要請你幫我一個忙。”
魏收心中狐疑,順着謝朗的視線環視了一遍屋内諸将。
“幽軍此次能夠突襲成功,是因為他們手中有泾州的城防圖,又摸清了巡城士兵的換防時間,提前端掉了内外的崗哨。”謝朗轉動着手中的杯盞,遞到唇邊飲了一口,裡面是北地的粗茶,“巡防安排一日一換,連各營主将都不知曉第二日的巡防布置,洩露消息的那個人,有地位,也有手段。”
淩堪漲紅了臉。高介景垂首看着面前的涼茶,雙唇緊抿。羅從舟後仰着靠上椅背,閉了閉眼。
“我本想等幽國徹底退兵後再處理此事,但見那人着實心急,”謝朗歎了口氣,輕晃了下手中的茶盞,“我便不想等了。”
從魏收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謝朗端着的杯盞。他心中巨震,擡眼對上了謝朗毫無波瀾的視線。
杯盞裡黃綠色的茶水上,分明洇開了一團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