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皆是塵沙滿面的陌生的臉,宋賢馳走其間,找不到他想見的人。他反身入陣時已抱了必死之心,此刻再顧不得其他,隻竭力呼喊着:“阿齊!”
狀似松散的陣型越收越緊,他揮劍的手已然酸麻,每一次遞出時都在打顫。天色将暗,他靈敏的眼力能助他于夜中視物,在對敵時頗占優勢,但幽兵如蝗蟲般越聚越多,倒下一個便立刻湧上兩個,怎麼也殺不盡。
可他不能停手。雙生子結伴降世,當同去同歸。他即便是死,也要與宋齊一起。
何況他是兄長。
斜刺裡寒芒驟閃,宋賢反手出劍格擋,竟撲了個空。那柄細長的劍擦過他的耳畔,刺中了他身後想要偷襲的幽兵。
那人收劍時帶出了噴濺的血,盡數淋在了宋賢發間。他有一瞬連心跳也停息。
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招式。
“是你!”宋賢倏然回過頭,不待音落,長劍直取那人咽喉。他身上的儒雅之氣已全然消泯,戾氣四溢如浴血閻羅,招招緻命,“你怎麼敢?”
詹士倫跑馬跑得渾身是汗。他的坐騎給了晏泠音,現在身下的這匹亦是良駒,但迅捷不及,在宋齊的劍光裡邊躲閃邊哀聲嘶鳴。他用力勒住馬首,擡臂擋下宋賢的劍,皺眉道:“為何踏進陣心?我不是教過你……”
宋賢出劍太快,落在空中幾乎成了虛影,竟連詹士倫也難以辨出招法。他忽地揚起唇角,渾不在意身上被劃出的血痕:“賢兒出師了。”
他二人的劍法同出一脈,對彼此的弱點亦都知悉,隻一個經驗更老,一個銳氣更盛,一時間竟鬥得難分軒轾。他們以快打快,纏在一處,周圍的幽國士兵皆難以插手,慢慢在他們身周留出了空隙。
陣心兇氣愈重,四散開來,壓得旁邊的人胸中悶痛。有士兵察覺不對,喃喃道:“這陣……”
落梅陣寬進嚴出,是一塊鐵闆,若陣内不自亂,極難從外擊破。可宋賢與詹士倫皆是半途逆行入陣,于不經意間帶換了陣型,八門兇吉又改。
此刻兩人所立之處,才是死門。
“賢兒,”詹士倫被宋賢的攻擊震得虎口發麻,他不怒反笑,在兵器相擊的铿然聲裡擡高了嗓音,“看好了,這是落梅陣的第五變。”
數年前他離開蔚州,宋賢送他至城門外。他時常出遠門,兄弟倆皆已習慣,此次又逢宋齊偶感風寒,昏沉不起,因而道别時隻餘他和宋賢。當日的少年還不知這一别便是半生,隻是見他神色落寞,想盡辦法要安慰于他。
“待師父回來,”宋賢笑道,“梅子酒也該釀成了。”
他也笑,想擡手撫他發頂卻又收回:“隻怕趕不及。”
“近來阿齊和我一直在商研陣法,自覺小有所得,”宋賢恭敬地遞來素紙,“還請師父過目。”
他随手翻過,心下忽窒:“以一死換一生,太兇,實非良策。”
宋齊微皺眉道:“那也不能束手待斃。”他接了紙,見師父轉身欲走,忙又道,“徒兒愚鈍,還有一事不明。落梅陣四壁皆如鐵壁銅牆,唯陣心稍弱,徒兒觀之,不似故作破綻以誘敵,倒像是另有機竅,隻一時推演不出。”
他本已邁步,聞言卻足下一停,歎道:“時辰将至,我該走了,下回再教你。”
何須他再教呢?詹士倫笑容不減,在分神的刹那感到利器刺入小腹的疼痛。仰倒着摔下馬背時,他終于能避開劍影的攔阻,看清宋齊血污之下驚疑的面容。
落梅陣的第五變即是梅落,自創陣伊始便從未用過,因它的用途隻有一個:自毀。
他早早替自己留了後手,就是預防有朝一日收勢不及傷到舊人。他踏在敵我雙方的分界線上徘徊太久,已無所謂回頭與否,但他教出的兩個徒兒還在往前,他既然活着,就得幫他們鋪路。
算作對他前半生荒唐行事的救贖。
宋齊左肩的傷口開裂,血淌了滿臂。他右手森白的腕骨外露,已無法持劍,被身旁的兵士們拼死護着。他不肯獨自逃走,用牙齒撕開繞在臂上的布條,将劍柄和左手牢牢地纏在一起,以防長劍從手中脫落。
“再堅持一下,”宋齊舉目間看見泾州城中火勢已弱,唇邊露出淺淡的笑,“我們會赢。”
銀環失了一隻,效力大不如前,他在催動環聲時,耳中滲出了血。但很快,他便覺察困住他的陣型變得松散。周圍的幽兵勒不住馬,有些焦躁地踱着步,神色張皇。巨陣越縮越緊,卻像是漩渦般将幽兵攪在其中,尖牙對準了自己。邊緣再度被撕出缺口,當先縱馬躍入的人于疾馳間彎弓搭箭,一箭射入了幽兵的眉心。
謝朗握住宋齊因脫力而顫抖不止的手。他眉目森冷,對身後的輕騎隊清晰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