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焱依稀記得,姨媽剛參加工作就結了婚。梁家的長輩牽線搭橋,丈夫不是葉向輝。
那段婚姻持續不到一年便草草收場,理由很簡單——那男人喝多了打老婆,不能要。
葉向輝和梁玉文是大學同學,窮追不舍四年卻被個酒鬼捷足先登。白月光遇人不淑,他悲痛欲絕到要去跳珠江,打算用生命為愛情陪葬。
他把積攢了一籮筐的情書丢進滔滔江水,扒着大橋欄杆痛哭流涕,鬧得無比興師動衆,甚至登了報紙。
“當年讀書讀傻了,鬧出不少笑話。昨天老同學聚會,他們還拿這件事揶揄我。”葉向輝似乎對前妻用情頗深,自揭老底時露出一副回味無窮的幸福表情,“傻歸傻,可我一點也不後悔。你姨媽年輕時是校花,兩股麻花辮油亮亮的,比《上海灘》裡的趙雅芝還好看。”
步行至酒店的林蔭道晦暗,他講往事講到興起,點燃了一支萬寶路香煙。煙頭的火星忽明忽滅,很不老實。
“要是沒這麼一出,姨媽未必知道您對她如此用心。”短暫猶豫後,秋焱接過他遞來的煙,含在唇邊點燃,“聽說那對鉑金婚戒花了您不少錢。”
“給愛人花錢,花多少都不心疼的。”葉向輝端詳自己的戒指,目光移到秋焱無名指的對戒上,“阿真還小不懂這些,你應該和我很有共鳴。”
是否願意為一段感情死心塌地,和寫多少情書花多少錢不能直接劃等号。秋焱夾着煙卷,敷衍地“嗯”了一聲,和他沒啥共鳴。
這人如果真有他描述的那樣挑不出毛病,姨媽何苦剛生下女兒就要和他離婚。
“聽姨媽說您是前天回的國,來送阿真去北京上學。”秋焱輕輕撣去指尖的煙灰,喉嚨發癢咳了幾聲,“我拜托朋友給阿真接機,人家特意請了假幫忙...您突然神兵天降,倒弄得我有些難辦。”
“阿真每次和我見面都要鬧脾氣,大概不會願意讓我跟着她去北京。這趟專程跑來,倒是我自作主張了。”葉向輝笑得很慚愧,“我明天就在家門口送送她吧,後天也該收拾收拾回新加坡了。”
秋焱不易察覺地挑了下眉,“這麼急,您不多待幾天?”
匆匆且高調地來,再匆匆且高調地走,突襲一般闖入前任的生活猛刷存在感,就能輕易落下個情深似海的好名聲。
“惺惺作态。”秋焱有些厭煩地想,“太便宜他了。”
“組裡有個科研項目剛啟動,離不開人。”葉向輝搖頭,調侃道,“這年頭錢不好掙啊,秋生。”
“确實,送完您我還有個工作會議要開,不知道幾點才能睡。”秋焱笑了笑。
煙氣蓄在嗓子裡癢得出奇,心口也燒灼得不舒服,他将吸了半截的煙熄滅扔進垃圾桶,問道:“您去醫院看過姨媽了麼,她恢複得還不錯。”
輕飄飄一句話,仿佛戳到了葉向輝的痛處。
他把整支煙吸完,落寞地歎氣,“沒有。要不是她今天給我打電話修水管,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病已經重成那樣。”
“她不告訴我,就是不願見我。”他繼續說,“玉文一輩子好強又愛美,應該不想讓我看見她憔悴的模樣吧。”
秋焱沒料到他會如此自作多情,突然有點想笑,“不知道,您說是就是吧。”
不去探望無可厚非,找借口反而做作。文化人真厲害,上下嘴皮一碰就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單方面的相見不如懷念虛僞至極,自私自利。
他這副德行,姨媽見了準保會犯惡心生氣。
“抱歉葉叔,我開會要遲到了。”秋焱放棄勸他去探病的念頭,在路口停下腳步,皮笑肉不笑地道别,“酒店就在馬路對面,我先失陪,回見。”
做足體面後,秋焱掉頭就走,一秒鐘都不想多待。不料葉向輝叫住他,猝不及防,從西裝内袋裡取出了一張提前填好的支票。
“阿真上初中時我打算接她去新加坡念書,專門存了五十萬新币。”葉向輝說,“沒成想小姑娘太戀家,死活不願意去,一提起這事就又哭又鬧。女兒是爸爸的心頭肉,不去就不去,在家陪着她媽媽也挺好。”
他是自圓其說的高手,對疏遠的父女關系有一套十分别緻的解讀——老父親為這個家操碎了心,女兒卻幼稚到不識好歹。
“這五十萬本來就是給她和玉文的,既然不做學費,那就做醫藥費和生活費。”他把支票遞到秋焱手裡,“全部換彙需要時間,玉文治病着急用錢,我就先兌了二十萬人民币。聽說家裡的開支都是你在管,收下這筆錢,幫我照顧好她。”
這筆橫财來得毫無征兆,砸得秋焱有些發懵。
一瞬間他甚至稍微動搖,這位看似道貌岸然的前姨父,沒準真是個善人。
“太突然了,我不能收。”動搖轉瞬即逝,秋焱定了定神,将支票還回去,“費心了,我明天會把您的好意轉達給姨媽。”
葉向輝捏着支票,笑得愈發尴尬,“家裡隻有你一個人工作,醫藥費可不是小數目,别這麼着急拒絕。”
十多年不見秋焱,這小子變得如此難對付。喜怒不形于色地接了我的煙,一聲不吭聽我講了半天深情往事,到最後依然油鹽不進,根本沒把我當好人。
也對,有娘生沒娘養的孽種寄人籬下慣了,難免比别人更會察言觀色,長出一身讨厭的鬼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