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煩憂愁緒皆被一個裝着安神香的香囊撫平,這香囊果真有些奇效,随手把玩着,以至于秀萍略帶幾分不解地看你盯着那香囊有半個多時辰,嘴角若有似無地掀起幾縷笑意,你回神看向她,慢吞吞地把香囊系在腰間,後者才緊忙收斂神色。
聽秀萍說徐玉進宮了,現在已經從徐瑾玄的禦書房走出往慈甯宮的方向而來,果然在秀萍布好午膳,餘光瞥見一個紅影風火跨進來,你微颔首,那豔若晚霞的顔色實在配她。
自徐玉遠赴邊地,兩人已經許久不曾在一張桌子上用餐,熱騰的飯菜裡總夾雜着幾許冷冽的生疏。許是徐玉自己也意識到應該開口說些什麼,想說的話在肚子裡囫囵一番過後才擠出一句:“太後娘娘可安好?”
你夾起一筷子菜放入她碗中,“安好,安好,吃飯。”
她動了動筷子,眼皮掀了掀:“昨夜手下之人追尋源頭,趕到搭箭位置之時隻剩下一個空的箭囊,這個箭囊樣式普通在尋常鐵鋪便能買到,無法找到射箭之人。但此人隻出了一箭,說明他的目标很明确,同時他還能保證自己絕不會失手。我出現在亘墨江是因為有人以密信飛書,聲稱肅王賊子在此現身,夜色昏暗隻能看見亭台有人影,那處偏僻百姓輕易不會過去,我便趁着煙火燃起朝亭台而去,若非看清是娘娘,隻怕我手中的利刃已經将娘娘的肩頭剜下來了。”
“那将你騙來之人倒不是傻子,想着借你之手,借花火作掩,又想借肅王之名來要我的性命。若你沒得手,此人還安排一後手作保,這人并未算準你是否真有不臣之心,也無法預料昨夜在我身旁之人身手如何,但真厮打起來,那隻冷箭就是暗處黃雀,無論死于你手還是肅王之名的冷箭,最終也都會有人頂下這個殺人名頭。”你莞爾,吹散手中清茶浮葉,“不過,運氣是好了一些。”
“我無心廟堂,這人的一番籌謀不過是竹籃打水,我隻想一杆長槍護衛徐朝邊境,我手中利刃隻會誅殺宵小之輩,絕不會刺向曾施恩于我的人。”徐玉看向你,眼中多了幾許回念之情,她又接續說道,“那時得娘娘護佑長大,猶如再生恩情,我豈會有豺狼之心。初至娘娘宮中我也不懂,為何我有母妃還讓我叫旁人母親,我不認。于是想着大借輿情抵抗此事,無論我如何吵鬧你都一副事不關己做派,心中已經認定你是薄情冷血之人。我鬧累了倚在你宮中的海棠樹下,路過宮婢也不甚在意,一整日未曾進食水,大悲大痛之後也沒有力氣,是你用帕子替我淨臉,給我水喝,又在我手心放下一塊饴糖……長大後,我便再沒吃過像那般甜的饴糖。”
後宮之深,帝王情薄,若無依靠便是清醒地任人宰割,那時新後冊封,失寵妃子之女寄養膝下,帝後無情,一個失寵的公主又如何能有什麼蚍蜉撼樹之用,先帝所要的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後,用以維系前朝後宮的平衡。你與徐玉是後宮深海之中的兩葉小舟,浪潮如兇獸,卻好歹是闖出了嘯牆。
這頓飯用完,徐玉也不再久留,你撐着發鬓卧在躺椅上,小滿在一旁兢兢業業地為你掌扇,隻是困意初襲,外面緩步走進秀萍,站在身前小聲道:“娘娘,顧大人求見。”
你騰地坐起,眼睛倏地閃亮,急促地煽動那隻尚未枕麻的手:“快請進來。”
秀萍不知為何你反應這般大,退出去的動作都有些莫名。
趁他還未進來,你早早坐在妝鏡面前,饒有興緻地擺弄幾番,感覺自己衣着妝容甚為滿意後方從那鏡匣裡摸出一個方盒,聽着聲音逐漸靠近,你才将它收進袖中裝模作樣地好似剛從那張躺椅上午休起來。
顧時夜規矩地行禮,你虛扶起他免禮,擺擺手讓宮裡的人退下,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個手臂長短的木盒。
“這是什麼?”
顧時夜把它放在桌上,手指按開蓋子,瞬時散出一股濃郁的酒香,勁瘦長指将青釉瓷瓶取出,你的視線自然落在上面以及那雙搭在瓶身的手指。
“昨夜匆匆,來不及共飲歡酒,這是尋常米酒,但店家為它取了一名,五福,也有祈康甯祝平安之意。”顧時夜從裡又拿出兩盞酒杯,大抵隻有兩根指節長短,其實斟滿也僅僅夠人飲上一口。
兩隻酒杯相撞,各自仰頭飲下。你本想豪爽地品酒,提前預知那酒水會辛辣割喉,沒想到入口之後卻如叮咚清泉,綿綿流淌,溫潤地從喉間淌過,回味起來還有絲絲甜意。
顧時夜提起了鏡花台,你将酒杯推回木盒旁邊,眨了眨眼睛:“你這是,要邀我同遊?”
顧時夜低低嗯了一聲,你卻眼尖地看見他耳根顔色有些變化,連帶着眼神也不自覺偏移開來。
鏡花台也已荒廢多年,若非是顧時夜提起,你也記不起來宮裡還有個觀花賞月的好地方,隻不過年久陳舊。
你随着顧時夜身後走去,他擡手推開鏡花台的殿門,入目之景不似想象那般難看,年久剝落的牆面新鋪了朱紅,瓦片也若嶄新發亮,地面石階雖保留了裂痕卻在其上增添花草似是一副有色水墨畫一般,院中枯死的梅樹被他新移植來一棵,雖未開花但風中卻裹挾着若有似無的香意……他搬進來後竟大費周折地翻修一次,連屋舍也新修一番。
他邀你至鏡花台閣樓,你也曾聽說着鏡花台的故事,隻不過紅顔易逝、恩寵易淡,也已不記得這曾榮寵後宮的女子究竟姓甚名誰。
你随他站定于雕欄之前,并未看到那流傳的鏡花台上觀四季之花,倒是覺得有一殿宇看着甚為眼熟,定睛想了許久才認出是自己的宮殿。可再看下去,此處卻遠眺不見那朱紅宮門,死寂般的深宮殿宇層疊拼湊起來猶如一套迷宮,而那些人所看不見的地方似乎有一頭猛獸大張着血口伺機而動,一旦被猛獸咬住脖頸便會被它吃的渣都不剩。
顧時夜随你一起眺望,高處的風有些大,衣袖在風翻動:“娘娘可還記得徐朝二十九年的那場大火?”
你搖搖頭,“徐朝四十六年我才入宮。”
顧時夜墨黑的雙眸中微微閃動,似乎一潭清池中混入了一滴渾濁,攪弄起來便成了滿塘混雜,“如此……娘娘可還記得某第一次帶你回宮的地方?”
是冷宮。
顧時夜想說的,難道是冷宮那場一夜離奇大火?
雖然那時你并未入宮,但一些宮中秘辛也有聽宮人牆角,大大小小總能聽個大概,隻是不太清楚其中細節,起碼也能知曉那場大火中喪命的宮人還有瘋妃。
鏡花台所居寵妃珍妃,原為浣衣局宮女。先帝一次醉酒後寵幸于她,卻未冊封位分。珍妃發現自己有孕,便偷逃出宮誕下男嬰。後因被告發,幸得先帝認出。時逢帝王子嗣凋敝,先帝大喜,将其母子帶回宮中,特賜号珍。珍妃回宮後,次年先帝其他妃嫔誕下肅王、陛下等子,先帝自以珍妃乃福澤所降,并為其建造鏡花台,更予寵愛。
時年突逢災患,東川郡山洪暴發,朝廷派援軍抵達災區,五日才将百姓全部撤離安全地點,而大水後必會生疫,瘟疫強悍無奈封城,一郡之人被困城中,城外食水不達,城内儲食殆盡。先帝急尋良策,此時太蔔司占蔔天運,隻聽其所言蔔辭:宮闱隐晦,災源暗藏;東川之難,天意示警。速查宮内,以安民心;祈福天地,消災解難。先帝深信天意,而太蔔司所解災源是鏡花台。
先帝以天谶所示将其母子關入冷宮,太蔔司谏言請求徹底消除疫源,一再相逼,珍妃不堪命運被荒唐天運所掌控,一場大火後一切歸于虛無。所謂消災解難卻并未因珍妃身死而得到化解。
顧時夜從未說過這麼多話,眉目沉靜卻看不清眼底的深潭,你隐隐有所猜測,視線便落在他身前隐于衣袍内的手。
關于珍妃的一切都并未記載,而先帝在納珍妃之前有三子卻皆是無故夭折,而肅王卻是第五子,而後一次排列,唯獨空出四皇子的位置,結合顧時夜所說珍妃的故事,那場大火中唯一逃生的人便是四殿下顧時夜了。
登上鏡花台閣樓之前,白柳有意無意地把你往一間破舊的宮舍引去,你自然順勢而為,緩步輕踱,門上的那把銅鎖已經有了人為破壞的痕迹,你輕輕一拉便将其推開一條小縫,裡面的氣息不算幹淨,輕微的塵息在光下飛揚,其中擺設也很簡單,看不出原本顔色的書架似乎很有吸引力。
你随意抽出一本來,這是一簿畫冊,上面的筆墨青澀,大半都是稚兒所作,毫無章法,甚至有如狂風席卷後的淩亂。也不止這樣雜亂,倒是每頁上還有些許朱筆顔色,有的是添幾朵小花栽成一棵梅樹,有的是将一團濃墨加了幾筆變成一隻獨立山間鶴……除了封頁的殘缺,它依舊被完好地保存着。
宮中的不由己就像是攥久的一顆糖,嚼進嘴巴裡苦求一點慰意的甜卻滿是苦澀的味道,但也隻能拼命地嚼着企圖從那碎開的糖塊中尋一點甜。
他的母親定然也是個善良溫和的人,她也許無法擺脫強加在身上的桎梏,卻能盡力在自己的破碎的羽翼下為所自己的珍視之人播撒愛,隻是年少記憶還不及被愛填滿便被人用石子擊碎成了一潭鏡花水月。
你恍然看向他,想從他眉目間捕捉一些情緒,誰又不想自己的童年裝滿的都是親近之人的愛與陪伴,可宮牆刺骨的大火就是一頭無情的兇獸将這些全部吞噬。那樣凄慘悲涼的景象難以想象,而那時八歲的稚兒又要如何從哭嚎與傾軋而來的大火中逃離。
顧時夜的手是溫涼的,你早将他的手揣過來,伸手往他手心裡探去:“忘記是哪個話本裡看的,他們說掌心是熱的,就是人,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