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想起這些日,她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垂頭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她眼中再沒有過去那股淩厲勁兒,而是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柔情。
别允自己都沒有弄明白的事情,紫苑看明白了。她對肚子裡和自己血肉一體的孩子産生了羁絆,她舍不得了,盡管她們從未見面。
别允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長歎一口氣,萬事不管,睡起覺來。
南城那邊,傅莽一行人一刻不得閑。
自前日别允在郡守府惹事後,郡守性情大變,再沒有先前的招搖放肆,反而夾起了尾巴。
這一夾,就讓趙謹岚發現了端倪。
今早,趙謹岚安排在郡守府的探子忽而傳信,說嚴家與邊疆互通書信,送信的人于卯時三刻出府,恐經由南城,奔邊境而去。
趙謹岚這邊剛拿到消息,轉手就将信送進了南城,傅莽當即動身去追。這也是他們一早商量好的,兵分兩路,一人主鎮,一人主動。
隻是,嚴府的信有沒有截住尚不可知,宮裡的密函已經如期送到别允手上。
函上書,太後年事已高,垂暮之際,尤為思念長女榮華,特令清平公主奉懿旨南下,請榮華長公主下山,使太後得享天倫。
别允看到密函的第一時間便想到,應是她的行程在安平走露了風聲,太後為了給她個台階下,專門找了這麼個由頭。如此一切才能順理成章,從而堵住那幫朝臣的嘴。
可如此一來,她也就不得不去山上,見見那位從未露過面的,她名義上的生母,榮華長公主。
心頭更堵得慌了。
捏着密函的手無力垂下,她擡頭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呼出一條長長的白氣。
陪同在旁迎接的别澄生母見狀,罕見地開口道:“公主,可是遇到什麼難事?”
她想,她看着别允長大,看着她從一個狡黠難訓的小娘子,長成這般清水出芙蓉的模樣。以往循着尊卑,她不敢妄圖靠近,可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她也無法再繼續旁觀。
别允沒想到她會主動和自己搭話,印象中,相處八載,她從來沒有主動接近過自己。
“側夫人,你生命中有沒有哪一刻,曾後悔生下别澄?”她不經思考,脫口而出這個問題。
她記得,她父親常年在外,甚少歸家,這個側夫人同她一樣,一年也見不了家主幾面。
雖然,在這個府上,别澄才是那個父母雙全的人,但常年不在,有和沒有,又好像無甚區别。
側夫人先是一愣,繼而答道:“家主娶長公主為妻,是祖上榮耀。若非後來發生的一切,若非老家主想給别家留個後人,我這家仆之身怎麼能登堂入室?沒有澄兒,何來今日的我?”
明明是自家内院的事情,别允卻是第一次聽說。
側夫人心中隐隐覺出她這麼問的原因,便繼續說道:“每個女子的經曆都不一樣,我隻能說,生下澄兒,我不後悔!”
不後悔?
别允視線緩緩下移,停在手中的密函上。
那她的生母,榮華長公主,後悔過嗎?
“來人,備車!”她一拂袖,氣鼓鼓地朝門外去。
側夫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要去何處。心裡擔憂,面上又不好沖撞,便攔道:“公主,公主,晚上,可要給公主留飯了?”
别允回身道:“不留,我去趟白雲觀。對了,叫府醫準備好,待我回來,就可以動手了。”
側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怔松。她說的準備,是準備落胎藥,沒錯吧?
白雲觀,正是榮華長公主修行之處,在雲夢城北三十裡外的一座無名山上。
曾經她在别府的時候,别家主多次旁敲側擊,同她提起這個地方,她心高氣盛,想着,既然長公主狠心抛下她,定然是不想見到她,那她又何必去掃長公主的興?加上她那時本就過得糊塗,于是當真一次也沒有去過。
如今旨意橫在眼前,她再忍不住心裡的好奇。
曾經的情緒如潮水般,陣陣湧起,一陣高過一陣,一浪掀過一浪。
“嘔!嘔!”
無名半山腰,有輛馬車停在半道,一紫衣女子攙着角落玄衣的女子,玄衣女子扶着顆枯樹,嘔得咳個不停。
“公主,非得這時候上去嗎?這不是折騰您嗎?”紫衣女子不情願地抱怨着。
“咳咳,無事,咳咳,這山又不高,連馬車都能跑。”玄衣女子回道。
别允心中憤恨難平,她想,她一定要當面問問,既然生了她,為什麼又不要了?既然不想要她,又是為什麼要生下她?
她要看看,這個狠心的女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待見到她以後,自己一定會狠狠斥問她,痛罵她,一定要将十幾年來承受的一切委屈盡數宣洩。
馬車磕磕絆絆行了兩個時辰,終于在山頂停下。
二人下車,正逢落日的餘晖從山那頭降下,沿着山邊的雲被染得通紅,襯得身後土黃色的白雲觀更加質樸、厚重。
門頭上放置牌匾的地方空空如也,兩旁各挂着一盞燈籠,俱不完好。
紫苑上去敲門,裡面傳來清淺的腳步聲。
吱,伴着木門長長的歎息,一身灰白的真人出現在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