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飛飛扶着門框的頓了一下,他重新推開門,看見燭光裡的小姑娘正仰着臉看他,懷裡抱着的白鵝像一團會呼吸的雲朵。
他笑得眼尾泛起細紋,聲音比月光還輕:"不用謝,晚安,福福。"
毛飛飛手指在門框上輕輕叩了兩下:"願夢裡有一整片屬于你的蘆葦蕩。"
木門終于輕輕合上。房間門口,毛飛飛駐足良久,直到聽見屋内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才踩着月光走向對面的客房。
尚滿福踮着腳尖走到床榻邊,小手懸在半空猶豫了許久,才敢輕輕觸碰那床錦被。絲綢般順滑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時,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了手。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沾着泥點的衣角,慢慢解下玉鶴洐給的披風。粗粝的手指撫平每一道褶皺,将披風疊成方方正正的小塊,鄭重地放在床榻最邊緣。
"沙沙"幾聲輕響,她脫下外衫鋪在地上,像隻小獸般蜷縮上去。如花突然叼住她的衣角,撲棱着翅膀往床上拽,雪白的羽毛在燭光下泛着溫暖的光澤。
"小花乖..."尚滿福抱起大白鵝放在床榻中央,指尖輕輕梳理它淩亂的羽毛,"福福身上髒。"她說着在地上躺好,把單薄的中衣裹緊了些。
如花卻不領情,"撲通"一聲跳下床,硬是鑽進她懷裡。尚滿福突然笑了,眼角還挂着未幹的淚珠:"你和飛飛哥哥...還有玉将軍..."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都像奶奶一樣好...就像奶奶會給福福捂手一樣......"
提到奶奶時,懷裡的如花突然不安地動了動。尚滿福把臉埋進鵝羽中,瘦小的肩膀微微發抖。再擡頭時,她使勁揉了揉眼睛:"飛飛哥哥說了,奶奶會回來的!"這話像是說給如花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等奶奶來了,我帶你們去見弟弟...他很可愛,福福很愛他”
如花歪着頭用喙梳理小姑娘散亂的發絲。尚滿福擡起淚眼朦胧的臉,月光照見她睫毛上挂着的細碎淚珠:“爹爹娘親也會來找福福的,就像奶奶說的,福福一定會成為最幸福的小孩兒……”
燭花"噼啪"爆響,映照着小姑娘倔強的臉龐。她學着玉鶴洐的樣子挺直腰闆:“我要成為像玉将軍那樣堅強的人,福福也要保護奶奶和弟弟,讓他們吃上熱騰騰的包子,蓋上暖呼呼的被子,所以福福不會哭”
夜風掀起窗紗,将她的低語吹散在月光裡:“福福跟玉将軍約定好了,福福以後也是要成為大将軍……要蓋一座比雲還高的房子......讓奶奶再也不用半夜起來補屋頂......”
如花突然伸長脖子,輕輕銜住她的一縷頭發。尚滿福破涕為笑,在鵝翅環繞中慢慢閉上眼睛。月光透過窗紗,為地上相偎的一人一鵝鍍上銀邊,遠遠望去,像幅朦胧的水墨畫。
與此同時,白君熙走在回宮的路上,嘴裡哼着的小調突然戛然而止,他腳步一頓,錦靴在青石闆上碾了半圈。
少年頭也不回,聲音卻陡然沉了下來:"石大人,這深更半夜的,您是要陪我散步到天明麼?"
陰影處傳來布料摩挲的聲響。石亦裡從梧桐樹後轉出,玄鐵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寬大的鬥篷将他整個人裹成一道修長的黑影。
沙啞的嗓音像是砂紙磨過鐵器:"小殿下總算還沒蠢到連我都察覺不到。"
白君熙猛地轉身,腰間玉佩撞出一串脆響:"你!除了玉鶴洐那個怪物,誰能發現你這塊黑石頭?信不信本宮明日就讓父皇——"
"摘了我的腦袋?"石亦裡嗤笑一聲,面具下的聲音帶着玩味,"那方才那些憂國憂民的話,是說給毛飛飛聽的戲文?為了博他憐惜的漂亮話?"
白君熙攥緊的拳頭微微發抖,袖口金線繡的雲紋在月光下粼粼波動:"你!誰準你偷聽的!什麼叫漂亮話,我可是認真的!"
白君熙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一直跟着我?"
石亦裡漫不經心地撣了撣鬥篷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陛下有令,要确保小殿下毫發無傷。"
他忽然向前邁了一步,玄色官靴碾碎一片落葉,面具後的眼睛微微眯起:"況且...誰說我一定是跟着您來的?"
白君熙瞳孔驟然緊縮,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月光下他的臉色倏地沉了下來,連嗓音都淬了冰:"石亦裡,你一直在監視飛飛哥?"
石亦裡靜立如雕塑,面具折射的冷光将他襯得愈發陰森。這份沉默徹底點燃了少年怒火,白君熙突然逼近,繡着金線的袖擺掃過對方鬥篷:"你敢動他試試!"
"小殿下多慮了。"石亦裡後退半步,聲音像從冰窟裡撈出來的。"毛飛飛現在...很有價值。"他故意在尾音頓了頓,"至于将來——"
"沒有将來!"白君熙一把攥住對方鬥篷,玉佩在劇烈動作下叮當作響,少年眼底燃起罕見的狠厲:"我不管你在謀劃什麼,若傷他分毫...别怪我不顧往日情面"
石亦裡突然低笑起來,鐵面具擦過白君熙耳畔:"情分?"他每個字都像在咀嚼冰碴,"您能完好站在這兒,可不是靠什麼情分..."
話音戛然而止。白君熙松開手,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眼前人從來都是塊捂不熱的玄鐵。
"送殿下回宮。"石亦裡轉身時鬥篷翻湧如夜霧,幾名暗衛無聲跪在月色裡,"若有閃失..."後半句消融在漸起的秋風中。
白君熙也沒打算追上去,他輕撫腰間玉佩,忽然哼笑一聲。他轉身時衣袂翻飛,像是突然卸下千斤重擔:"明日還要去見飛飛哥呢..."少年哼起輕快的小調,仿佛方才的劍拔弩張從未發生。
暗衛們沉默地跟在三步之外,月光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白君熙忽然駐足,望向毛飛飛住所摸了摸耳垂,喃喃自語:“如此美好的一個人,我必定要給他一個美好的珩玉國,讓百姓生活在更好的桃源……”
月光如水,在窗棂上流淌。而毛飛飛這邊,他第三次翻身時,床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猛地坐起,胡亂抓了件外袍披上,赤着腳踩過冰涼的地磚。
推開對面房門的瞬間,他的呼吸凝滞了——月光勾勒出一大一小兩個蜷縮的輪廓。如花雪白的羽翼張開如傘,将尚滿福整個籠在身下。小姑娘像隻離巢的雛鳥,緊緊攥着鵝羽的手指關節發白。
毛飛飛的喉頭一緊,他蹑手蹑腳地靠近,卻在觸到女孩冰涼的手臂時心頭一顫。這麼輕——他托着尚滿福的後背時想——輕得像片随時會消散的落葉。
床榻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如花警覺地擡頭,黑豆似的眼睛在暗處發亮。毛飛飛豎起食指抵在唇前,輕輕将大白鵝安置在女孩臂彎。錦被覆上的瞬間,尚滿福無意識地往溫暖處鑽了鑽,瘦削的小臉蹭着鵝頸柔軟的絨毛。
"傻丫頭..."毛飛飛用氣音喃喃,指尖拂過她幹枯的發梢。月光照亮女孩眼角未幹的淚痕,也照見他掌心新結的劍繭。那些在喉頭翻滾的話語,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起身時,如花突然伸長脖子,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啄。毛飛飛怔了怔,輕輕帶上房門的瞬間,聽見鵝翅撲棱的聲響,像是夜風掀動了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