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寺寶殿内,僧人們盤膝而坐,分列在經卷桌旁。
他們随坐在前方的住持一齊誦念經文,那聲音宛如松濤般響徹大殿内外,整座大殿在袅袅香霧與亮紅搖曳的燭火襯托下顯得格外瑰麗壯觀。
謝韫奉過香後,揀了個角落處的蒲團阖眼靜坐,他聽着耳邊的梵語,有些出神。
昨日徬晚時,他在宣陽坊謝府大汗淋漓地醒來,神識混沌之際,前世記憶瘋湧入腦海。
——他重生了。
他揉着如被針錐般,傳來劇烈疼痛的太陽穴,詢問照料自己起居的侍女現在是什麼時候。
那侍女有些微詫,但很快答道:“永甯二十七年。”
“為時不晚。”
謝韫平靜地望着自己銅鏡中自己的顔容。
晚飯後,謝韫剛服完鎮神安思的藥,就提了支湖筆緩緩勾勒起來,将一個青年的面影疏筆淡墨地描畫在了宣紙上。
進來收拾藥碗的侍女見了,好奇道:“大人,這位是您的哪位故人嗎?”
謝韫想了想,點了點頭。
“能畫得這樣細緻,想必您和他之間一定情誼甚笃。”
這句話倒叫謝韫愣了愣,沒有回答。
情誼甚笃……嗎?
謝韫的心情有些複雜。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分明已經死過一次了,死在養心殿裡,死在自己的天子榻上。
可一朝睜眼,他居然帶着前世記憶重生了!
他重生回了三十歲這年,這時他仍是謝家的家主、尚書左仆射,這時甚至連睿宗都尚還在位。
而他明白,這場駭人聽聞的重生,正是因為那位故人前世對自己的情執所緻。
那是個天色陰昏的雨日,謝韫在宗人府那間破敗不已的居所之中最後一次見到那位故人。
站在雨中的蕭成亭頭發蓬亂,已癔癫了似的,癡癡笑着,對他大喊:“謝韫,你選他,不選我!可我哪裡比他差?”
“我才是大燕的太子,父皇欽定的皇位繼承人,你是我的臣,你别想不要我,别想把我踢開。”
“就算是死,你也會和我再糾纏一世的!快了,我馬上就能和你……”
謝韫當時并不在意他的話,隻是神情淡漠地看着當年金尊玉貴、如今卻潦倒若瘋人的前太子,撐着素傘轉身離開了。
可蕭成亭不知道做了什麼,竟真的做到了讓他帶着前生記憶重活一世。
所以,與其說是和蕭成亭情誼甚笃,倒不如說是因為重生後,蕭成亭那日癫笑着說要糾纏自己兩世的模樣不斷在眼前浮現,謝韫才無意識地将他的模樣畫在了本欲用來練字的宣紙上。
謝韫有些恍惚,歎息了一聲,将掌中那支湖筆輕輕地扣在案上。
一陣夜風自軒窗外吹了進來,将那張宣紙卷走了。
被風卷走的宣紙上,那男子的額心,赫然點着一粒小小的、赤紅色的朱砂痣。
……
謝韫回過神,望着眼前垂眉慈憫的菩薩玉像,心中想着方才握住蕭成亭手腕時的溫熱柔膩的觸感,怔怔出神。
照理說,蕭成亭應該也和自己一樣,帶着前世記憶重生了才是。
可是為何方才自己與他相見時,他似乎并不認得自己?
*
昭王府。
一道聲音悶重的驚雷乍然在天邊響起。
本在伏案休憩的蕭鴻雪被驚得蓦然睜開眼,擡首望向庭院中,暗風将冷雨吹入雕花窗棂,分外寒涼。
“玉……”
蕭鴻雪将外氅攏緊,恍了一會兒神,下意識想喚來玉屏詢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但剛剛張唇又瞬間反應過來,他現在身處的并不是碧梧院,而是自己在昭王府的房間。
本來安安靜靜趴地在蕭鴻雪腳邊睡覺的鍋巴大概也被那雷聲吓到了,嗚咽一聲,直接蹿到了蕭鴻雪的懷裡,用爪子捂着耳朵,瑟瑟發抖。
蕭鴻雪低頭望着自己月白色绫褲上那幾枚新鮮的泥爪印,沉默了一陣,但也沒有直接把鍋巴推下去。
感覺到懷裡的小犬較之前沉了不少,蕭鴻雪撫挲着它頸邊那圈油亮的毛發,輕笑一聲,“在東宮這些時日,你倒是過得挺滋潤的。”
此情此景,教蕭鴻雪忽地想起自己剛被太子帶回顯德殿的那些時日。許是為了“贖罪”,太子對他格外殷勤讨好,每天變着法找理由來見他,一日内要往碧梧院跑上三四趟。
蕭鴻雪實在煩于應付他,每次都是把門打開後,面無表情地握着門扇敷衍太子幾句,便把門重重合上了。
有一天晚上,也是今日這樣的雷雨天氣,蕭鴻雪正在案前讀書時,房門忽地被叩響,幾乎是聽見敲門聲的瞬間,蕭鴻雪就蹙着眉,合上書卷去開門了。
因為太子來找他的頻率實在太高,他幾乎已經能通過敲門聲判斷來者是誰,如果不去給太子開門,他會持續不斷地糾纏下去。
果然,他剛走到門口,就聽得太子的聲音在門後響起:
“阿雉,今夜在打雷,你害怕不害怕?要不要兄長來陪着你?”
這借口真夠拙劣的……蕭鴻雪在心中冷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