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靳離開家的第四十七天,榕城已進入夏天。
這段時間我隻見過他三次,一次是在公園偶遇,兩次是在三叔家,我們一起吃飯,我喊他嚴叔叔,他跟家裡所有人一樣,叫我休甯。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更加像是一種詛咒。
不是有老話說,距離産生美嗎,老話放到嚴靳身上,隻有一半準确。在為數不多的碰面機會裡,我仿佛比以往有了更多的閑心去打量、審視他。
以往離得太近時,我隻能看見他瞳孔裡面的東西,很深沉、很厚重。
距離拉開,我能看見他的睫毛,他眼角的細微,笑起來時細紋會更明顯,這些紋路并不顯老,反而讓他更文明、更像一位經過沉澱的紳士,像美酒,怪不得那麼多女人記着去品味他。
嚴靳坐在我對面,吃飯,喝酒,和三叔、三叔母交談。
我的弟弟長大了,長得人模人樣,他還是很喜歡嚴靳,随時都想要靠近他。保姆抱着我弟弟,小孩一直往嚴靳身邊掙,用力抓着他的手指,用吹彈可破的飽滿臉蛋去蹭他的脖子和下巴。
嚴靳把我弟弟抱過來哄了哄,他很細心,特意跟小孩保持了一定距離,大概是考慮到自己的呼吸裡面含有酒精。
我弟弟趴在嚴靳肩膀上待了幾分鐘,待得心滿意足,保姆把他抱走時,他有些不舍,但沒有哭。
嚴靳的胸口和肩膀有那麼令人眷戀和滿足嗎?我試圖回憶那種特定的觸感,有些想不起來了。
嚴靳沒有特意忽略我或是過分重視我,在這幾次見面的時間裡,他一如既往地關心我,以嚴叔叔的角度和身份。和叔叔亂來最大的好處在此時此刻就顯露出來了,他們不吵不鬧不糾結,永遠體面,也永遠給我留有體面。
嚴靳離開家的第四十七個晚上,因為連着加了三天班的緣故,我又累又困,不到九點就睡着了,是在沙發上睡的,電視裡在放電鋸驚魂。
半個小時後,我忽然醒來,睜眼的同時,聽到了女人的尖叫。我轉頭掃了眼電視,整個屏幕光影暗淡,場景血淋淋的。電視裡的女人正在經曆危險,她看上去特别害怕。
我打着呵欠看了眼手機,我發現一分鐘以前有個未接來電,是小蜜蜂打的,我回撥過去,剛響了兩聲,電話就被接起來,小蜜蜂十分急切地問我,能不能嘗試聯系一下虞槐。
我說:“怎麼了?你倆鬧矛盾了?她不接你電話?她不是在家備考嗎,直接上門去找啊。”
小蜜蜂說找過了,家裡沒人。
我說:“要不,去燒烤店問問她爸媽?”
小蜜蜂沉默了,她沉默了好長時間,我甚至以為是信号不好,差點要挂,才聽到她說:“我們沒有鬧矛盾,是她和她爸媽鬧矛盾了。”
小蜜蜂花了二十分鐘時間向我解釋,有點語無倫次,起因經過說得颠三倒四,她的聲音很沙啞,好像還有點抖,吐字也不大清晰。
聽她說完我才知道,在我醉心加班的這段時間,她和虞槐、以及牙牙之間,發生了很多事。
一切還要從牙牙和母親陳阿梅關系緩和,搬回家中居住說起。
我之前說過了,牙牙和虞槐是在一個院兒裡長大的,倆人小時候是鄰居,現在也是鄰居,都還住在老小區。
他們小區叫幸福一号,可能是因為幸福指數高,十幾年内業主少有更替,低頭擡頭都是老熟人,也就是說,幸福一号的大爺大媽們都知道:虞槐是“别人家的孩子”,牙牙是“不入流的混混”。
“不入流的混混”回到幸福一号,引發了不小的讨論。這個老舊小區安甯太久,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驚起綿延的漣漪。
居民們在買菜回家的間隙,在打太極、跳廣場舞的間隙,在送孫子孫女上學歸來的間隙,他們三三兩兩聚在小區門口,聚在小賣部前方的遮陽大傘下方,說閑話、聊閑天,牙牙成為了他們的話題中心。
而這些閑話、閑天,聽在陳阿梅的耳朵裡,就是嚼舌根,就是侮辱人。
陳阿梅在幸福一号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她總是對人笑臉相迎,從來不說狠話、重話,所以即便她認為這些人是錯誤的,即便她憤怒難捱,她依然還是活在那張笑臉底下,不反駁、不解釋、不說狠話、重話。
前陣子,牙牙為了在陳阿梅面前為自己“正名”,他邀請陳阿梅去音樂節,去看竹蜂演出,
陳阿梅是個老國企老會計,從沒去過音樂節,甚至在此之前,連聽都沒聽過,但她還是答應了。旁人不都說她兒子隻曉得鬼混嗎,她也很想知道,兒子到底鬼混出了什麼名堂。
陳阿梅帶着錢包、手機、還有相機去了音樂節。
相機是牙牙今年送她的生日禮物,也是牙牙打出生以來第二次送她生日禮物,距離第一次已經過去數年,第一次是那幅畫——電瓶車上的哆啦A夢。
陳阿梅聽不懂年輕人的音樂,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牛鬼蛇神。
她心情不錯,可能是被音樂節奏帶動的。她舉着相機四處拍照,拍舞台、拍花花草草、拍男生的球鞋、女生的裙擺。
小姑娘們在陽光下高舉手臂歡呼,她們奔放、肆意,充滿力量,她們化很濃的妝、噴很濃的香水,風中都是她們的味道。
陳阿梅覺得,這些蹦蹦跳跳的年輕人,比她更像盛開的梅花。
很遺憾,陳阿梅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到結束,這份簡單快樂的純粹心情,被一張偶然拍到的照片打破了。
照片中間站着兩個女孩子,她們在陰涼處接吻,其中一個她再熟悉不過了,是住在幸福一号507的虞槐。
這個場面對陳阿梅造成了極大的沖擊,她的簡單快樂有些無處安放了,她甚至沒有等到竹蜂上台,就匆匆離開。
這天晚上,牙牙因為和樂隊衆人慶祝,回家很晚,回家的時候踢翻了一樓鄰居的花盆,引起了鄰居極大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