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成譽所言,朱氏入門以來确實是在伺候着成肅夫妻,以及暗中感慨着好日子終于到來的溫氏。除此之外,偏偏是和狸奴走得最近,畢竟她們兩個年齡差距最小,倒像是一對姊妹。
狸奴從馬廄裡牽出自己精心飼養的棗紅馬,摸了摸它光潔順滑的皮毛,輕聲道:“白蹄今天想去哪裡玩?”
朱氏正在院中晾衣服,笑道:“這是狸奴的馬?”
她在人前總是謹慎地喚一聲“小娘子”,私底下才稱呼對方的小字,也算是二人之間的默契。
“嗯!”
白蹄是徐寶應賞賜給成肅的良駒,馬如其名,通體暗紅,唯有四蹄雪白。成肅見狸奴喜歡,便交給她喂養。
“狸奴可會騎?”
“我六歲就開始騎馬啦!”
“不愧是将門……”朱氏不知想到了什麼,目不轉睛地打量着白蹄,眼神中滿是希冀,“我從小隻學些針線活,還從來沒有騎過馬。”
“你要不要來試試?”狸奴見她心動,便将白蹄拉到她面前。
朱氏似是心動,問道:“怎麼上去呢?”
狸奴笑着抓住鞍頭,踏上馬镫,翻身而上,敏捷得如同飛燕。
“怎麼樣?”她跳下馬,安撫地摸了摸鬃毛。
朱氏眼神閃爍,卻猶猶豫豫地邁不出腳,反倒惹得狸奴愈發熱情地鼓動。
眼看着對方伸出纖纖素手牽起缰繩,身後猛然傳來一聲驚喝:“住手!快放下!離遠些!”
狸奴吓得一抖,隻見溫氏從屋裡快步走出,神色嚴肅地瞪着二人:“有身子的人了怎還動這些?萬一摔着碰着怎麼辦?”這話語氣還算溫和,可指責起狸奴來卻陡然尖利:“狸奴也真是的,不是跟你說了少折騰嗎?撺掇着她騎馬做什麼?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得起嗎?”
她劈裡啪啦說了半晌,把狸奴搞得一愣一愣的。前些日子确實有郎中說朱氏有喜了,可這與騎馬有什麼關系?再說了,看朱氏的樣子也想試一試啊,她自己也覺得沒關系罷?狸奴想開口反駁總被粗暴地打斷,她委屈地望向朱氏,卻見對方泫然欲泣。
“老夫人莫要動怒,當心氣壞了身子。這件事不怪小娘子,全都是奴的錯。若不是奴好奇,小娘子也不會勸奴騎馬……”
“你不必替她說話,”溫氏聽了這話更加惱怒,依舊瞪着狸奴,“長這麼大了還不懂事,整天就知道瞎折騰,遲早給家裡惹禍!”
狸奴一口氣堵在心頭,倔強地不肯低頭。
“真是慣得不成樣子,”因着成肅不在家,溫氏便對柳氏道,“宣娘,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要不然以後可怎麼找婆家?”
又在扯這些有的沒的!
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将落不落的,狸奴受不了這唠叨,猛一抽氣,扭頭騎上馬奪門而出。
“這麼晚了你去哪兒?”身後傳來柳氏焦急的聲音,緊接着是溫氏道:“别管她!”
狸奴沒好氣地沖到巷子裡,不知不覺便出了坊門。
大街上人來人往,她才記起城内不準縱馬,回頭見也沒人追上來,生出一絲難言的失落。
狸奴氣鼓鼓地下來牽着馬,悶悶地出了城門。城北江邊有一片灘塗,她最喜歡帶着白蹄在裡面撒歡。
這次她打馬在水窪裡跑了幾個來回,濺得白蹄身上滿是泥點子,總算是心裡稍微透點氣。
白蹄跑累了,啪嗒啪嗒地在江邊飲水。狸奴爬到岸邊的礁石,舉目遠眺,隻見大江橫斷,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的廣闊天地間,時不時有沙鷗掠水而過。
說來也巧,二叔無子,三叔未婚。這些年家中隻有她這一個孩子,故而以往祖母勉強将她當作男兒郎養着。如今朱氏已有身孕,祖母的态度也越發冷淡了,今日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地朝她發脾氣。
她知道祖母想要個孫兒,可孫兒真的就那麼重要嗎?
狸奴仰面躺在沒馬蹄的淺草中,白蹄乖巧地低頭蹭着她的臉。狸奴摸摸它耳邊的絨毛,在對方純淨平和的大眼睛裡望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輕輕摟住駿馬的脖頸,喃喃道:“隻有你陪我了……”
白蹄突然打個響鼻,不遠處傳來依稀的談笑聲。
狸奴連忙起身,那交談的兩人正意外地打量着這邊,狸奴沒心情細看,便牽着白蹄走遠了。
她獨自在江邊待到傍晚,悠悠地打着馬回城。暮色中的京門城宛如一隻沉默的猛獸,靜默森嚴地守衛着金陵東道。
白蹄緩緩行進,身後城門轟然封閉。
竟然這樣遲了。
清角吹寒,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赴在回家的路上。狸奴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管不顧地跑出來一下午,而阿母曆來是叮囑她早歸的。況且明天就是阿父回家的日子,若是他知道自己又跟祖母置氣,會不會嫌棄她不聽話?
她越想越惶恐,不由得勒馬止步,憂心忡忡地坐到路旁,緊緊抱住膝蓋。
她出門時穿得單,瘦小的身體在涼風裡抖着,早已蜷縮成一團。畢竟隻是個不滿八歲的孩子,方才勉強壓下的淚水又奪眶而出,像潰堤的洪水般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