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滿面愁容地進了屋,饒是如今春風骀蕩,也吹不散眼底的愁雲。
“成娘子這是怎麼了?”徐崇朝喚人為她沏了茶湯。家眷都在後院,屋裡安靜得唯有窗外鳥雀的喳喳聲。
“大郎君,我來是為了問問金陵的情況,”狸奴也不繞彎子,緊張地握着杯盞,道,“聽說庾慎終當上了丞相,那琅邪王怎麼樣了?還有,宣武軍,徐大将軍,我阿父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
金陵的戰事,外間所知甚少,徐崇朝從軍中聽到些消息,猶豫着該不該告訴對方。屋内落針可聞,茶煙尚綠,絲絲袅袅沁人心脾。
他避開狸奴熱切期待的目光,思量半晌,緩緩道:“這件事尚不明朗,還希望小娘子莫要張揚。”
“當然!我不會随便告訴别人的!”狸奴一口應下,焦急地盯着他。
“留守的宣武軍中有我阿父舊部,戰時一直來回傳遞着消息,我也是聽他們說的,”徐崇朝輕叩着桌案,開口道,“琅邪王,數日前已經遇害了。”
狸奴一驚,手中的茶盞猛然一晃,連濺出的茶湯燙到手背也渾然不覺:“庾慎終……怎麼這麼狠!”
琅邪王可是天子之弟,庾慎終一介臣子,他怎麼敢!
“那宣武軍怎麼樣了?”
“小娘子莫擔心,”徐崇朝向她遞來手帕,又道,“聽說隻有琅邪王的人馬同庾慎終在金陵城打了一場,宣武軍那邊……一直待在青雀洲,根本沒有出兵,因此安然無恙。”
“那就好……”阿父沒危險,狸奴懸着的心也落回肚子裡。不過,徐大将軍沒有出兵?她越想越不對勁,他是天子親命的前鋒啊,這不是單純的袖手旁觀,而是……臨陣投敵!
狸奴不可思議地望着徐崇朝。她自幼生長在京門,在宣武軍的風氣裡耳濡目染,知道自古将帥最講究忠義二字。徐寶應身為朝廷命官,統領一方軍隊,在關系天子安危和社稷存亡的生死關頭,居然毫無預兆地臨陣倒戈!
這還是當年在七星山大戰賀樓氏而被謝峤将軍盛贊為勇冠三軍的徐寶應嗎?還是不久前面對氣焰嚣張的琅邪王也舉重若輕毫無半分膽怯的救命恩人嗎?宣武軍将士向來對天子忠心耿耿,如今莫名其妙地被徐大将軍扣上臨陣投敵的帽子,還能否如往日一般愛他敬他?
徐崇朝頗有些尴尬,他也沒想到阿父會作此決斷,讓他也自覺臉上無光。他表兄江岚和姊夫趙茲方都是堅決站在琅邪王這邊的,沒想到連他們都沒能說動阿父。
然而他少年老成,其中的門路也猜了個大概:“其實我阿父也是……身不由己。這場仗,他不怕輸,反而怕赢。”
狸奴腦海中閃過阿父臨行前夜的言語,愈加疑惑道:“打勝仗難道不好嗎?”
“還真不好說。你可知鳥盡弓藏的道理?說句不該說的話,當年謝峤将軍在擊退胡虜後隐退,軍中傳言是受到了先帝猜忌。我阿父說過,為人臣子最忌功高蓋主,”徐崇朝輕歎道,“我阿父手握重兵,平定庾慎終并不是什麼難事,可這之後呢?琅邪王向來倨傲,我阿父若立了大功,二人該如何共處?”
“小祖宗,誰給你的膽在這裡妄議軍政?”徐家主母鐘氏新診出身孕,本在後宅歇息,聽聞前院的動靜過來看看,正碰上兒子揣測軍情,連忙叮囑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琅邪王自是金枝玉葉,庾慎終也是高門大族,你阿父草莽出身,能躲過這場災禍已然是萬幸,替人家考慮那麼多做什麼?”
可是,事情恐怕不會就這麼結束罷。狸奴暗想。
鐘氏嘴上這麼說,背地裡也是憂心忡忡。她雖不懂朝政,卻直覺丈夫這麼做實在是不妥,這些天日日如坐針氈,偏偏不能在兒子和外人面前顯露分毫,于是拉過狸奴的手聊起了家常。
狸奴心不在焉,腦海中早因徐寶應之事掀起滔天巨浪。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徐寶應選擇袖手旁觀,豈不是幫庾慎終打赢了琅邪王?這樣的功勞,難道狠辣如庾慎終,不會心懷忌憚麼?
于是臨走前,她悄悄問徐崇朝:“徐大将軍這次……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解甲歸田以求善終的謝峤可是陳郡謝氏的高門華胄,他阿父沒有顯赫的出身,又遇到了野心勃勃的庾慎終……
情況怕是不妙。
可現在,說什麼又有什麼用?
“砰砰砰——”
陣陣急促的擊門聲打破了院裡的沉默。徐崇朝眼神一暗,似乎沒想到這時節還有人到訪,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然而剛一開門,他便徹徹底底愣住了。
“羅三?”
門外一名魁梧軍漢氣喘籲籲地牽着馬,看樣子一路奔波許久了。
“羅三——你……你怎麼回來了?”鐘氏聞聲從堂屋出來,見到徐寶應的親從羅三郎,不覺大驚,“郎君現在怎麼樣了?你……怎麼就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