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船那幾個還奮力掙紮,狸奴緊盯着宗棠齊,心念急轉,回想起城門下他舉起的長刀,突然産生了大膽的猜測。
宗棠齊見這小兵乖乖地束手就擒,微微眯了眯眼睛,旋即站立于船頭,大聲号令道:“颍川庾氏折辱天子,淩夷宗廟,倒行逆施,禍國殃民。天下苦其久矣,人人得而誅之!我南陽宗氏數代忠烈,盡心帝室,豈能坐視不管!庾慎終那厮就在前邊的小船上,弓箭手準備,殺他個片甲不留!”
旌旗獵獵,鼓聲大作。十餘艘戰船順流而下,片刻間便将庾慎終那幾條船團團圍住。
庾慎終反應過來,撐着身子站起來,對着宗棠齊破口大罵。
“庾氏已敗,義軍不日将克複江陵,奉帝東還。誰能取庾慎終項上人頭,便是大魏的功臣!”宗棠齊面不改色,道,“放箭!”
話音剛落,箭落如雨。那幾條舢闆無處可藏,船上的随從紛紛跳水。
林仙客守在庾慎終身前,揮刀劈砍掉亂箭。
庾慎終左閃右避,小腿也挨了一箭,眼看着無力回天,便對林仙客道:“你快些跳江!”
“誓與主上共存亡!”林仙客奮力揮刀,一陣劇痛傳來,箭簇已深深射入肩頭。
宗棠齊皺了皺眉頭,一位身着小功喪服的少女登上船頭,彎弓欲射,被宗棠齊一把拉住:“尚在服中,仔細血腥氣髒了你的手!”
那少女收手,盯着林仙客,不解道:“庾慎終這種人,也會有人真心為他嗎?”
這也是狸奴的疑問。她雖被綁在船舷邊,仍不遺餘力地探着腦袋往外看。
一道利箭直沖庾慎終而去,林仙客揮刀不及,竟以身替之。
“花奴!”庾慎終驚呼,望着林仙客胸口汩汩流血的傷口,渾身顫抖不已。
箭落如雨,林仙客撐不起力氣,隻得以身軀為肉盾,擋在庾慎終身前。他渾身上下紮滿了亂箭,眼神空洞地望向漫天密布的陰雲,悄無聲息地倒下了。
庾慎終抱着他的屍體,發出來痛徹心扉的哀聲,回蕩在銅牆鐵壁般冰冷無情的戰船之間,即使在狸奴聽來也令人心碎。
雖然在此後的許多年中,她一次又一次目睹人世間的生離死别,也一遍又一遍在心田中寫下肝腸寸斷的一筆,但大江之上雲雷洲前的這一幕,還是深深镌刻在她的眼底和心裡,成為數年數十年也無法磨滅的記憶。
弓箭手的攻擊為之一頓。
江上寂寥,風雨大作,舟中和水面屍首枕藉。庾慎終真正成為了孤家寡人,他擡頭望向宗棠齊,滿目怒火似要把這戰船燒個粉碎。
艨艟放下了舢闆,四面八方的小船向庾慎終靠攏。
其中一個将領模樣的大漢跳上庾慎終那條船,手中的長刀因主人的緊張而微微顫抖。
庾慎終一動不動,冷眼看着他,道:“你是什麼不三不四的販夫走卒,也敢持刀對天子?”
“我乃益州督護扶風魯康,”那大漢竟認真回答他,揩了揩額頭的雨水,道,“逆賊庾慎終,也有臉自稱天子!”
庾慎終突然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語道:“即便我不再是天子,那也是颍川庾氏的家主。”
他輕蔑地打量着魯康,道:“我是大司馬的兒子,我父有大功于天下,縱使天下人負我,也輪不到你這個無名小卒指手畫腳!”
零雨其濛,輕雷隐動。庾慎終垂眸注視着懷中林仙客染血的面容,又掃了四下艨艟上觀望的人群,仰天長嘯,揮劍自刎。
衆人俱是一愣。魯康以詢問的目光望向宗棠齊,在對方的默許下縱身上前,割下了庾慎終的頭顱,高舉着大喊:“賊首伏誅,天子萬年!”
“天子萬年!天子萬年!”舟上軍士振臂齊呼。
狸奴被那血淋淋的頭顱吓了一大跳,靠着船舷邊嘔吐不止,加之這兩天上頓不接下頓,竟昏了過去。
再清醒時迎面便潑來一盆涼水,她甩甩腦袋,發現宗棠齊正神色古怪地盯着她。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此刻天已放晴,水珠順着散亂發絲流下來,滴答落到甲闆上。狸奴回過神來,道:“将軍,我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甚至從來沒殺過人,更沒有做過什麼惡。您大人有大量,就把我放了罷!”
“說實話哦,要不然把你扔到江裡喂魚!”說話的是方才見過的少女,她年紀與狸奴相當,身材高挑,小麥色的鵝蛋臉上瞪着一雙黝黑的大眼睛,語氣中帶了兩三分漫不經心。
宗棠齊指了指跟她一同被抓的幾人,道:“他們是庾慎終身邊的随從,都說從來沒見過你。”
“是是是,”被抓的有人應承道,“小的一直以為他是太——庾載軒身邊的人!”
宗棠齊又道:“剛才庾載軒醒了,他說不認識你。”
庾載軒醒了?狸奴一愣,他居然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