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的目光移向門外,一名小厮正一步三回頭地往這邊趕來。他身後跟着一名女子,身姿曼妙,儀态款款,雖低垂着眉目看不清容顔,但足以看出這是個美人。
庾載明這個人,三天兩頭搜羅些年輕貌美的女子飲酒作樂,有時候通宵達旦,困得狸奴在門外廊下直打盹。不過随身侍奉他的其他奴婢都習以為常了,隻當有新美人到來時,叽叽喳喳地評頭論足。
在衆人殷切的目光下,那美人終于走到了堂中,規規矩矩地向庾載明一福。狸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總覺得這人似曾相識。
當那女子擡起頭時,一雙深邃明麗的美目如同一泓秋水,讓人心尖為之一動。狸奴看清她的臉,不由得愣住。
在她單薄的人生經曆裡,鮮少有姿容出衆的美人。她父親的妾室容楚楚算一個,可惜腦子不太好,空有一副皮囊而已。還有一個便是金陵街頭遇到的系鈴铛的美人,當時她以黑紗遮面,那一雙眼睛卻是極其美麗的。
那印象與面前之人漸漸重合。但她白皙的右臉上,卻殘留着一段拇指大小的赤紅烙印,是家主在私奴婢身上打下的标記。粗陋的疤痕與細膩的膚質格格不入,在原本完美的面容上生造出突兀之感。
即便如此,她依舊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狸奴記起了,路人說她是庾慎終的家奴,她說自己名為霜。
“霜——”庾載明也愣住了,聲音硬生生吞下去。
旁人沒聽清,狸奴卻明白了,霜娘,沒錯,就是她。可狸奴納悶,庾載明是庾慎終隔了房支的子侄,也不怎麼受寵信,怎麼會認識他府中一個地位卑賤的家奴?
那女子淡淡一笑,卻并不答話。
庾載明從榻上坐起來,神情糾結地擺擺手:“都退下。”
堂中的侍女不敢違命,臨走時還貼心地為他關上門。狸奴耐不住好奇,磨磨蹭蹭地在門口轉悠。
年紀稍長些的侍女呵斥道:“小丫頭,聽什麼牆腳?仔細将軍知道了,砍你的腦袋!”
其餘的侍女都掩面輕笑,狸奴隻得退到了一旁。
有人小聲道:“以往都是些良家女子,這次竟帶來個家奴。”
“誰讓她生得美呢?”又有人道,“雖然那疤痕挺吓人的,但人家長得就是好。”
“她不是江陵人罷?你看看她的面容,說不定是胡人呢?”
“那怎麼可能?不過也有點像……”
侍女們七嘴八舌,狸奴神色恹恹地倚着廊柱。霜娘啊……她根本沒有認出自己罷?
庭院深深,天陰欲雨。雲幕低沉,直到晚間才雷聲大作,金色的閃電劈開雲層,刹那間照亮了天地。大雨傾盆,噼噼啪啪的雨點沖刷着屋頂,狸奴居住的偏房竟然漏雨了。
她們一屋的奴婢急急忙忙端着木盆接水,折騰了半宿才等到雨勢減弱,昏昏沉沉地聽着水珠的滴答聲入夢。
第二天狸奴頂着兩個黑眼圈出了門,雨後濕潤的涼風帶走了些許困倦。檐下的風鈴叮咚作響,她似有所感,回頭見一位衣着華麗的女子從廊中走過。
正是霜娘。
她身着新衣,身後還跟着兩名婢女,想來是得了庾載明的寵幸。可她的神情依舊淡淡的,目光在狸奴身上略一停留,便緩緩移開了。
“起風了。”霜娘在一株玉蘭樹下止步,仰望着随風而動的翠綠枝葉,不知說給誰聽,也沒有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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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慎德勸不動庾載明,隔日便自己帶兵東下。庾載明也不在意,日夜與霜娘飲酒作樂。狸奴反倒是稍稍安了心,這庾載明想來也是與庾慎終一般,是個外強中幹的繡花枕頭,也就隻能沖着手底下的人出出氣罷了。雖然如此,天子所在的太守府還是如銅牆鐵壁一般,她幾番嘗試都吃了閉門羹,隻得困守在刺史府,盼着義軍早日殺過來。
午前悶熱,剛剛下了一場雨。庾載明在弄水軒與霜娘擲摴蒲。池塘中央有一座種滿青竹的孤島,輪廓像玉環一樣圓,風吹波動,竹葉婆娑,确是一番好風景。
狸奴看得正入神,小院外卻傳來陣陣吵鬧聲。庾載明示意狸奴去看看,她穿過幽深的青石小徑,險些被闖進月門的來人撞到。
“衛将軍!”狸奴大吃一驚,庾慎德卻不搭理她,隻怒氣沖沖地往裡走。
一路上沒人敢攔他,竟讓他仗劍闖入軒中。
庾載明不滿地起身,問道:“阿叔這麼快就回來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庾慎德直指着霜娘道,“她怎麼在這裡?”
“她為何不能在這裡?”
庾慎行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道:“七郎竟淪落到如此境地,把一個萬人騎的倡伎當寶貝!”
“住口!”庾載明暴喝,“我還敬你是叔父,休得在此處胡言亂語!”
庾慎德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言亂語,東府城的軍士個個是明證!你自己問她!”
霜娘默默地站在一旁,隻面無表情地看着庾慎德。
庾載明卻不敢看她,斥道:“阿叔未免管得也太寬!我這刺史府,哪裡是你說闖就闖的地方?”
他瞋目而視,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将庾慎德逐出門外。
奴婢和侍衛個個鴉雀無聲,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狸奴偷偷打量庾慎德,對方依舊冷笑道:“她什麼來曆,你最清楚。如今正是軍情緊急的時候,留她在身邊,七郎當真可以安眠嗎?”
“你究竟想說什麼?”庾載明按捺着怒氣,很是不耐煩。
“你三叔還等在前堂。”
庾載明一愣,皺着眉頭沉默不語,半晌才道:“出去說。”
他看了霜娘一眼,欲言又止。庾慎德瞧見,便狠狠瞪着霜娘。
霜娘隻深深一福,直到二人遠去才直起身來,倚在臨水的美人靠上,望着波心的錦鯉出神。
庾載明向來不帶奴婢去前堂,懂規矩的便到中庭候着。狸奴好不容易得了閑,才不肯去幹巴巴地等着,于是賴在回廊中吹風。
“你在懷中藏了一把刀。”
狸奴吓了一大跳,回頭卻見霜娘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目光似是望着她,又像是望着水中的竹林。
“哪有啊?娘子說笑了。”狸奴讪讪地笑笑,心中頓時警覺起來。好在四周并無其他人。
“你想殺誰,庾載明嗎?”霜娘徑自說下去,“殺了他一個人有用嗎?皇帝還在他手中,荊州也聽他号令。你能逃到哪裡去?”
“我沒有!”狸奴瞪大了眼睛,“我隻是府中普普通通的奴婢,怎麼會有這種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