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寄羅走後沒幾天,轉眼便到了除夕。狸奴與衆女眷圍坐在溫氏屋子裡,聞到後廚傳來的食物香氣,肚子不争氣地叫起來。柳氏聞聲輕笑道:“這才什麼時辰,狸奴已經餓了麼?”
她喚人取來糕點,讓狸奴先填填肚子。
溫氏衆星捧月般高居堂首,小輩們笑意盈盈地哄得她歡欣,于是也笑道:“去歲這時候,狸奴不在家,大郎也沒從金陵回來,這一家老小可真是凄慘。如今除了三郎不讓人省心,一家人好歹是齊活了。”
桓氏臉上浮起了笑意。成雍鎮守石頭戍,原本是要待在金陵過年的。好在聖心仁慈,顧念他妻子即将臨盆,這才特許他回來。她輕輕撫摸着渾圓的小腹,不時感覺到胎兒的悸動。
堂中爐火燒得正旺,和煦的暖意在言語間浮蕩。狸奴輕拉着柳氏的手,那堅實的手掌上薄繭未褪,溝壑縱橫,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勞作留下的痕迹。好在如今家裡發達了,再也不需要柳氏親自幹那些苦力活。母親終于可以享福了……狸奴不由得鼻頭酸澀,留戀着掌心的溫暖,久久不願撒開手。
她恍惚想到一年前這個時候,她在庾載明府中打下手,夜裡瑟瑟發抖地站在冷風中,望着燈火通明的廳堂,那刺骨的寒意令人至今難忘,一時間恍如隔世。
成肅兩兄弟處理完軍務,便過來侍奉老母。溫氏見人都齊了,時候也不早,便吩咐開席。衆人談笑到深夜,酒酣耳熱之際,桓氏稍微動了動身子,竟捂着肚子呻|吟起來。
“莫不是要生了?”溫氏一顆心揪起來,連忙招呼早在府中候着的穩婆,衆人扶着桓氏回到她屋中,将軍府也陷入了忙亂之中。
成肅兩兄弟被攔在産房外,成雍望着屋中明亮的燭火,耳畔傳來桓氏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便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柳氏在屋中照看着桓氏,狸奴想進門,也被攔住了。
“狸奴快回來!”成肅喊住她。
狸奴隻好聽命。襄遠幾個小郎君都被抱屋裡去了,徐崇朝也已經回金陵與家人團聚,霜娘雖留在府中,此時正在屋裡頭忙碌。她幹等在門口,不由得為桓氏擔心。
上一次,張氏臨盆時也叫得這麼慘,萬一這回叔母再有個三長兩短……
狸奴用力甩甩頭,暗恨自己總胡思亂想。
成肅突然開口道:“若我沒記錯,貞娘如今三十有三了?”
“沒錯。”成雍歎了一口氣,不知她這般痛苦,可是年紀偏大的緣故。
成肅似乎陷入了沉思,道:“狸奴出生時,你阿嫂也是三十有三。”
狸奴心頭便一緊,難道當時阿母也是如此艱難嗎?
成雍看了看狸奴,竟笑道:“既然如此,說不定是吉兆呢。”
狸奴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腦袋裡還是木木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屋裡終于傳出嬰兒的哭聲。
成雍面色一喜,三步并作兩步推門而入。穩婆恰好抱着小小的襁褓到外間,笑道:“恭賀二郎君,喜得貴女!”
成雍将那嬰兒抱過來哄了又哄,那哭聲還是直沖腦門。
成肅也笑道:“看這精氣神,不愧是我家的孩子!”
狸奴望着那襁褓小小一角,又把目光投向内室裡,桓氏的侍女還在忙碌着,再往裡便被碩大的屏風遮住了視線。
“狸奴,抱抱你阿妹。”成雍将孩子交給她,轉頭到内室去了。
懷裡的襁褓沉甸甸的,柔軟又溫暖。嬰孩的臉頰在燭光中紅撲撲的,她閉着眼幹嚎了一會兒,就自顧自地睡着了。
狸奴輕聲道:“我小時候也這麼吵鬧嗎?”
成肅笑了笑:“更甚之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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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無月,星河璀璨。成家更因這女嬰的誕生增添了不少熱鬧。天剛拂曉時,雞鳴已響徹城中。庭燎将燃盡,溫氏命人添了柴,讓家仆往裡面扔竹節,一時間劈裡啪啦響個不停。據說這樣能驚憚山臊惡鬼,保佑家人平安。狸奴最愛扔爆竹,玩了半天才想起,正在後宅睡覺的嬰孩或許又被吵醒了。
然而年節的熱鬧總是難免。狸奴剛換上柳氏精心縫制的新衣,跟着父輩向溫氏拜年。鳳箫聲動,滿堂華彩,溫氏活了六十多年,從沒想過還能有今日這般富貴,激動得眼泛淚光。
劉婆笑着道:“老夫人可高興了?您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狸奴也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宴席,聞着椒柏酒和屠蘇酒的馨香,隻能吃着膠牙饧解饞。貼年畫、懸葦索、插桃符這些事都有下人們代勞,狸奴隻管心無旁骛地胡吃海喝,總算是過了七歲以來最安穩的一個年。
掐指一算,已經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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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人日時,狸奴随柳氏一道去江邊望遠。從前每逢人日時,柳氏總一雙巧手剪出形态各異的小人,讓狸奴挂在帳子上,好教人平安喜樂。狸奴沒她的好手藝,剪出來的小人歪歪扭扭,也不好意思拿出手。如今成肅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風氣,竟擺出一沓金箔,任憑她母女剪裁作樂。
柳氏直呼使不得,言語中滿是惋惜。
霜娘含笑道:“紙人畢竟易折損,用金箔剪出來貼到屏風上,閃閃發光多漂亮。”
柳氏還是覺得太貴重,成肅便送她一支美玉雕成的華勝,于花開富貴的層疊中泛着盈盈珠光。狸奴的目光落在柳氏頭戴的華勝上,連江邊簌簌的寒風都不覺得刺骨了。
“可惜你阿父軍務繁忙,竟不得一同來遊玩。”柳氏喜悅的聲音帶着淡淡愁思,飄散在獵獵江風中。
狸奴想了想,道:“過幾日便是上元,那時候休暇,阿父可以跟我們在城裡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