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還有一個人,”成之染略一沉吟,見對方投來探究的目光,便說道,“獨孤灼之所以淪為階下囚,還不是因為他不肯出降?被押解回京,恐怕是九死一生,除非……”
“除非怎麼樣?”
“除非他服軟,為妻兒老小求個生路。”
獨孤灼哪裡是服軟的性子!
見徐崇朝又蹙眉,成之染便不吭聲,不料他略一思索,目光又有些狐疑:“狸奴,你可是與義父商量好的?”
成之染一頭霧水:“我與他商量什麼?”
徐崇朝不再多問,隻答道:“方才我向義父求情,他也是這麼說的。”
成之染吃驚不已,幹笑了兩聲,忽而又有些躊躇:“我哪裡知道……”
徐崇朝倒是不在意,暗自拿定了主意,這兩天去會一會獨孤灼。成之染卻不放心,心頭總有種怪異的感覺,連忙道:“阿兄若要去,千萬叫上我。”
徐崇朝打量着她,未置可否,堂中忽傳來一陣騷動,喧鬧間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萬萬不可!請第下三思!”
二人俱一愣,猶豫了一瞬,再趕過去時,屋門已大開,衆人三五成群地出來,一個個鴉雀無聲,人群中彌漫着詭異的寂靜。
成之染搶進屋一看,張來錫正長跪不起,何知己在旁勸說,上首的成肅旁觀不語。
見成之染進屋來,何知己聲音一頓,張來錫回頭一看,登時便眼前一亮:“女郎來得正好!廣固城中軍民數萬人,豈能一殺了之!”
成之染一驚:“參軍這是什麼話?”
張來錫張口欲言,忽想起自己仿佛在告狀,又讪讪地閉了嘴,遲疑地望向成肅。
成肅朝他擺擺手。
何知己見狀,朝成之染拱手道:“女郎有所不知。王師北讨,此乃天命所在。廣固城士庶不服王化,不遵教令,負隅頑抗,冥頑不靈,以至王師曝露于野,損兵折将。若人人皆如此地一般,天下何以定?”
見成之染皺起了眉頭,成肅铿然起身,道:“此等刁民,終是禍根!男子年十五以上,斷不可留。婦孺則賞賜将士,充奴婢役使。怎麼,你也要反對?”
他聲如金石,夾帶着赫然殺氣,一時将成之染震懵了。她将腦海中隻言片語連綴起來,不可思議地望向成肅:“這可是當真?”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成之染隻覺得荒唐不已:“獨孤灼成擒,第下又何苦為難百姓?他們久困于城中,死的死逃的逃,留下這些疾苦老弱在,又能成什麼氣候!”
“女郎此言差矣,”何知己撚須說道,“城中數萬人,俱是抵死不降的亡命之徒,大軍終不能長居此地,一旦撤兵,如何能将這些人鎮撫?為長久之計,切不可放虎歸山。”
“何主簿……”成之染悚然一驚,沒想到何知己竟然也贊同這麼做,頓時失了幾分底氣,勉強道,“百姓都手無寸鐵,哪裡有那麼窮兇極惡?數千人鎮守廣固城足矣!若軍中無人肯留,那便讓我在這裡。”
成肅隻把這當個笑話,見張來錫再沒有言語,便揮手下了逐客令。
張來錫心有不甘,正在遲疑間,門外通傳進來道:“羊令求見。”
成肅聲無波瀾:“讓他進來。”
張來錫隻好起身告退。
成肅望向成之染,後者并沒有回避的自覺,隻是稍退後一步,站到始終沉默無言的徐崇朝身側。二人不約而同地朝門口望去,羊粲的身影逆光而來,顯得單薄而淩亂。
他娓娓而談,亦是為了如何處置城中軍民之事,成肅對此也并不意外。見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樣子,成之染恍然想到,或許今早議事時,軍中便已經定計,甚至已調兵遣将各自行動了。
羊粲言辭懇切,态度仍不卑不亢:“三齊淪陷于夷狄之手,至今已有百餘年。大魏既無力招撫,百姓又豈能坐以待斃?依附于胡虜,也隻是權宜之計罷了。”
成肅反問道:“權宜之計,到兵臨城下,仍不肯出降?”
“在下慚愧,既寄身于獨孤氏,終究有君臣之義,”羊粲眸中似有水光閃過,沉聲道,“我泰山羊氏自古為詩禮世家,縱然在下為保全身家性命而投奔閣下,家中到底還是有執拗愚忠的兄弟,為了名節而甯死不降。在下雖為其痛心,也隻能無可奈何。在下向來了解愚弟的為人,他身為漢人,何嘗不日夜盼着王師北伐?隻是身為獨孤氏之臣,許多事身不由己。城中百姓,亦是如此。”
成肅擡眼看着他,神色莫辨:“既是為了這名節,那我成全他們便是了。”
羊粲一愣神,眼見得成肅目光轉冷,頓覺得頸後發涼。
“第下!”成之染喊道,“城中百姓大都是漢人,難道不是大魏的遺民?王師北伐卻屠戮遺民,又是何道理!若世人知曉,又将以何等目光待我?三晉和關中的父老鄉親,哪裡還敢再盼望王師!”
成肅皺眉道:“你又懂什麼!”
“我不懂!”成之染氣道,“張參軍出身涼州,他難道不懂?他甯願放棄賞賜的奴婢,也要向第下進言,又是為什麼!”
羊粲深深望了她一眼,朝成肅鄭重一拜:“請将軍收回成命。”
堂中頓時又陷入沉寂。成之染掌心沁出一層薄汗,緊張地盯着成肅。
成肅忽而問徐崇朝道:“阿蠻怎麼看?”
猛然被點到,徐崇朝神色微動。他目光緩緩掃過堂中,拱手道:“人命關天,不可不慎。”
成肅聞言,默然良久,沉吟道:“此事還需再議。”
聽聞此言,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氣,眼見得羊粲僵硬的脊背也稍稍舒緩。成肅擺擺手便要送客,成之染腳下遲疑了一瞬,思及對方對獨孤灼的态度,到底沒把為徐麗娘母子求情的話說出口。
她神思不屬地出了門,不經意間對上徐崇朝的目光,一時間怔忪:“怎麼了?”
徐崇朝欲言又止,見羊粲似有話說,便等着對方開口。
羊粲清癯的面龐愁雲未散,眉間萦繞着有如實質的思慮,比往日蒼老了許多。
他向二人道聲謝,目光追尋着天際流雲,不由得長歎一聲。
成之染不好說什麼。以私心而論,雖然羊粲是成肅派元破寒從洛陽請來的幫手,可一想到往日城頭上慷慨陳詞的羊茂,眼前這人便失了光彩。
今日這一切,到底還是各自的選擇。
羊粲是何等機警之人,見成之染并無搭言的興緻,便草草與徐崇朝寒暄幾句,匆匆離開了軍府。
成之染心頭一團亂麻,隐隐約約總感覺漏掉了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多想。徐崇朝突然說道:“元郎受了傷,你可去看過?”
成之染被他一點,先前的古怪頓時都明晰起來。今日諸将佐議事,始終未見元破寒身影。倘若他也在,豈會是張來錫獨自與成肅争辯……
見她眼中有了光,徐崇朝無奈:“他傷得不輕。”
“我再去看看!”成之染皺起了眉頭,要拉徐崇朝一起。
“我還有些事沒辦完,晚些時候再去。”
成之染挂念着元破寒的傷勢,也并未在意,當下便與他道别。
徐崇朝送她出了府門,在街頭矗立良久,終于像下定決心一般,埋頭向廷尉獄走去。
軍漢羅三郎見勢不妙,連忙上前攔住他:“大郎君三思!成大将軍正在氣頭上,這時節切莫與獨孤氏再有勾連!”
徐崇朝止步,沉聲道:“阿姊昨日如何懇求我,我豈能置之不理?”
羅三郎搖頭:“可成大将軍那邊又如何交代?”
徐崇朝深吸一口氣,軍靴踩在凍結的泥濘裡,發出沉重的咔嚓聲。
“顧不得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