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荷甲疾行,步騎隊伍綿延不絕,隻聞紛沓腳步聲夾雜着戰馬嘶鳴。成肅神情比往日更加嚴肅,數日間不曾展顔,初夏的日光變得刺眼,照得沉悶的隊伍愈加焦躁。
成之染心中煩悶,恨不能單騎南歸,早日到金陵才能安心。可八千精兵步行随後,即便是晝夜兼行,也比不得戰馬的腳力。
大軍行進數日,穿越廣袤的曠野和密林,斥候來報,前方便到山陽縣了。山陽為淮北重鎮,越過山陽便是淮水。成肅的神色舒緩了許多,衆将士也打起了精神,一鼓作氣趕到山陽城外。
山陽縣令收到消息,早已等候在城下,箪食壺漿以待王師。成肅見天色已晚,而山陽小城,便号令諸軍駐紮在城外休整。那縣令神色拘謹,緊張到話都說不利索。
成肅隻覺得奇怪,起初也并未在意。縣令将他一行将佐迎到城中,備好了晚宴要款待一番。成肅在縣衙落座,大手一揮道:“不必了,隻需些粗茶淡飯充饑。聽聞如今海寇正猖獗,閣下坐鎮淮上,可曾聽聞金陵的消息?”
那縣令聞言變色,目光飄忽地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成肅狐疑地瞥他一眼,心中不由得機警。
成之染上前喝道:“金陵有什麼事情,難道能瞞着成大将軍嗎?”
縣令被她冷不丁一吼,四十多歲的人居然紅了眼眶,扭頭便不肯看她。
成之染始料未及,一時間不知所措,與成肅大眼瞪小眼,旋即指着縣丞道:“他既然不肯,你來說!”
那縣丞局促不安,正左右為難,忽然聽縣令長歎一聲道:“第下,諸位将軍,下官豈敢隐瞞!”
成之染催促:“你倒是說啊!”
縣令一開口,兩行清淚便掉下來。
“南康郡公,殉國了!”
“哐當”一聲,不知誰案上杯盞落地,然而此時卻無人在意。
成之染愕然失語。
徐崇朝身形一顫,上前道:“你說什麼?”
縣令雖不識得他,但見這年輕人神情驚惋,心中又是一恸,掩面道:“鎮南将軍、江州刺史江公,旬日前戰死于豫章,江州已淪陷……”
成肅赫然起身,厲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下官亦不知究竟,”縣令擦了擦眼淚,道,“近日來多有江北百姓渡淮而來,縣裡仔細盤問才知道,南康郡公的死訊傳到金陵,已引得人心惶惶。京中甚至有傳言,說金陵難守,乘輿将北上。”
徐崇朝一把推開他,搖頭道:“不可能,一派胡言!南康郡公是何等人物,豈會死在一群流寇手中!”
成之染勸道:“江州路遠,戰事又吃緊,其間說不定有什麼訛傳。一切需得回到金陵才知道。”
她求助地望向成肅,希望對方能替她說兩句。然而成肅皺緊着眉頭一言不發,那神情讓她心中一沉。
諸将佐議論紛紛,大都還半信半疑,聒噪了半天,都盯着成肅拿主意。
李臨風看了成之染一眼,道:“多思無益,确是要先回金陵。”
成肅深吸一口氣,走到徐崇朝近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明日一早,我們便快馬回京。”
徐崇朝面色蒼白,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
微風陣陣,穿堂而過,吹得燭火明滅不定。成肅将縣中官吏揮退,與諸将佐圍坐商議軍情,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
春意闌珊,夜風也輕柔和緩,搖曳着樹影婆娑。徐崇朝步出堂屋,背着衆人遲疑而悲憫的目光沉默向前。仆役引他去往官舍,途徑院中一株玉蘭樹下,徐崇朝靜立良久,蓦然聽身後有人道:“阿兄,回去罷。”
明月皎皎,照見成之染一臉愁容。
徐崇朝問道:“是義父讓你過來的?”
成之染悶聲道:“阿父讓我勸你好好歇息,明早還要趕路。若路上不耽擱,七日内便能到廣陵。
徐崇朝低低應了一聲,又陷入沉默之中,半晌緩緩道:“我已許久未見表兄了。”
成之染細細一想,她甚或比徐崇朝更久。
花開有時,聚散無常,人世之事,又豈能盡如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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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臨行前,成之染特意留心那玉蘭,花枝春滿,在日下閃閃發光。成肅留李臨風統領八千步騎南歸,隻帶了數十名心腹幹将輕裝上陣,縱馬南行,一路快馬加鞭,縱使在道旁歇息,氣氛也沉重萬分。
成之染何曾如此疾馳過,她的戰馬不見疲态,人已颠簸得七葷八素,胃裡翻江倒海,若不是見衆人神色肅然,簡直要吐在當場。
一行人疾行數日,連夜間渡過淮水,又風餐露宿,衣不解帶,不日便行至廣陵。廣陵城外江水浩蕩,宛如天塹一般橫斷南北。江上船來船往,岸邊也車馬不息。成肅勒馬逡巡良久,命人到岸上尋隻渡船來。
手下奉命遍尋了一圈,回來報:“船都停到葦蕩裡去了。那些個船家說天要起風了,不出船。”
此時才正午,天色卻昏昏沉沉。衆人仰頭見層雲變換,知道船家所言不虛。江闊四十裡,其間若趕上風吹浪打,稍有不慎一行人便要葬身魚腹。
成雍遲疑道:“要不再等等?”
成肅搖了搖頭,策馬往江邊而去。衆人連忙跟在後頭,一行數十人高頭大馬,在人群中煞是顯眼,引得百姓紛紛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