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彌漫着淡淡霧氣,将樂聲映襯得越加悠遠。張靈佑披衣起坐,久久一動不動。
他在細聽這曲調。
乍聽到樂聲,軍中也一陣騷亂。他當即便想到是官軍來援,正借着夜幕埋伏在白雲山上。
山高林密,更深夜重,若要将他們找出,簡直比登天還難。想通這一點,張靈佑便卸了氣力,命諸軍警戒,不可輕舉妄動。
熟悉的樂聲萦繞在耳際,竟讓他心頭浮起一絲怅然。他做夢都想回到三吳,可這許多年來三吳隻在夢中。舊時荷風消夏的歲月,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張靈佑步出營帳,遙望着霧蒙蒙的白雲山,那嗚咽蘆管之聲仿佛從天上飄來,落在營帳間,落在征袍上,也落在征人心底。
三軍肅靜,齊齊望着白雲山,任憑火把噼裡啪啦跳動,仿佛凝固成久遠的石像。
“官軍裡,竟有這許多三吳人麼?”張靈佑喟然一歎。若是鄭顯在旁邊,必然會與他争辯幾句,可如今,連鄭顯也不知下落如何。
張靈佑的問話落空,倏忽消散得無影無蹤。他頓覺寂寥,又一聲長歎。
山上蘆管聲飄蕩了一宿,城外甲兵也輾轉聽了一宿,那樂聲漸漸散去,軍中的哀婉歸思依舊萦繞不絕。
天亮了,霧氣卻直到午前才散盡,沒來由令人郁結。山野再一次清晰地顯露出真容,遠遠望去,風吹草動,樹影扶疏,平林漠漠全不見人影。可風移影動,山上的一草一木又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在走動。
張靈佑張望半晌,一時間驚疑不定,轉頭問親從:“你看那山上,是樹影還是人影?”
那親從無精打采,眼袋青黑,昨夜又是個不眠之夜。他隻知官軍在山上,不知他們在何處,又有多少人,心煩意亂又驚恐萬分,隻得低垂着眼眸,支支吾吾不吭聲。
張靈佑接連問了幾人,衆人看出他神色有異,更不敢搭言。張靈佑本就困乏愁悶,饒是往日沒什麼脾氣,這時候也被惹惱了,當即便暴怒,指着衆人喝斥了一通。
一旁将士看到了,亦不肯上前開解,免得觸了他的黴頭。
張靈佑終是不安心,派出一隊人馬上山搜尋,然而白雲山綿延廣闊,數十座山峰林立,松濤蔥茏,溪澗蜿蜒,磨蹭到日暮,依舊是無功而返。他疲憊極了,躺在營帳中睡了沒多久,又聽到凄涼的蘆管響起。他氣得暴起,在營帳裡胡亂砸了一通,可那樂聲如同小蟲一般,硬要往他耳朵裡鑽。
他折騰累了,頹然倒下時,依稀發覺自己竟有些變得像鄭顯。
饒是鄉思難掩抑,聽聞這曲調,叛軍将士還是止不住側耳傾聽。數千裡之外的故鄉過于遙遠,唯有這飄渺宛轉的鄉音,勉強算作征途中稀薄的慰藉。
然而聽着聽着,年幼些的小兵便止不住啜泣。少小離家,飄零數載,生死一線,故鄉卻不可得。想到不知何年何月便葬身蠻荒,許是連墳頭都沒有,小兵便哭得愈加傷心了。
一旁老兵道:“哭什麼!過了這些劫,後生便可成仙了!”
“我不想成仙,”小兵仍哭道,“我想回家……”
張靈佑愈加惱怒,可一到白天,山上便平靜得很,甚至流露出一絲詭異。他不敢再貿然派兵探查,匆忙命人在山前打樁籬栅,以備不虞。
等到了夜裡,初更時分,霧氣漸起,那惱人的樂聲又如期響起。衆人有些厭煩的,便蒙頭睡去,仍有人神思不屬,悲悲切切地随着哼唱。
張靈佑三更夢醒,腦袋裡還混混沌沌的,聽到那樂聲仍綿延不絕,登時憂思郁結,一口氣悶在心口。
他這廂心砰砰直跳,隐約聽到帳外有幾聲雜響,隻幹咳一聲,喝道:“吵什麼?”
哐當一聲,似是撞倒了燈架,帳外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人,惶恐道:“主上,官軍、官軍襲營了!”
張靈佑一驚,匆忙起身披挂,問道:“哪裡的官軍?城裡的?山上的?”
那人道:“不知是哪裡,不像是城裡,也不像山上!”
張靈佑一聽,恨不能抽他個嘴巴子,然而他也顧不上,急匆匆出門,卻見營中已亂成一鍋粥。
“亂跑什麼!将軍呢?你們将軍在哪裡?”張靈佑試圖喊住驚慌失措的兵士,然而沒人聽他的,衆人眼中滿是驚恐,隻顧着奔逃,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是軍中夜驚。
張靈佑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惶恐和不安在人群中彌漫,伴随着馬匹嘶鳴、兵戈作響,凄厲的喊聲層層交疊在一起。
他甚至不知官軍襲營到底是真是假,然而本就緊張焦慮的大軍再受不得半點驚吓,如洪水潰堤,四散奔逃,狹路上兵士擠作一團,為了搶先逃出竟揮刀相向。張靈佑不慎被推到人群中,眼見得兵士殺紅了眼,正要一刀向他砍下。
張靈佑拼命将衆人推開,隻見不遠處親從牽馬過來,道:“主上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張靈佑爬上馬背,卻不肯離開,大喊道:“讓他們住手,讓他們住手!都給我停下!”
然而下一刻,他的話卻生生被掐斷。營中燃起了大火,猙獰火光中,恍惚浮現出一片黑衣玄甲,一騎棗紅馬沖鋒在前,銀槍翻飛殺出一條血路,徑直沖着他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