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張燈結彩,竟是比年節還喜慶。成之染到時,衆人都已經入座,一雙雙眼睛看着她,都笑道:“小将軍來遲了!”
成之染一笑:“既然如此,我自罰三杯。”
傅亭微拍手笑道:“小将軍果然爽快人!來,上酒!”
成之染在沈星橋下首落座,面前幾案上擺滿了各色菜肴,大都叫不出名字。侍女手提玉壺上前,倒了滿滿一大杯。
一股清甜的香氣撲鼻而來。
這酒氣并不濃烈,成之染向傅臨舉杯,便仰頭一飲而盡。
“哎——”傅亭微一句話卡在喉嚨裡,眼睜睜見她喝下去,愣了愣,道,“小将軍,這酒烈得很。”
那酒液入口綿柔,一杯酒下肚,卻仿佛無物。成之染不以為意,讓侍女又滿上一杯,笑道:“這一杯便敬郎君。”
傅亭微臉上閃過一絲猶疑,與父親對視一眼,終究忍不住勸道:“小将軍海量,兩杯酒足矣!”
沈星橋雖不知成之染酒量,但兩杯甘酒确實算不得什麼,傅亭微難免大驚小怪了。于是道:“京中縱酒,不打緊。”
“既然已說了自罰三杯,那便一杯不能少。”成之染接過第三杯飲下。
傅亭微不由得張大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盯了成之染半天。傅臨在堂首說了幾句客氣話,眼見要舉杯開宴,傅亭微突然招招手,吩咐侍女道:“取燈盞過來。”
衆人都不解其意,齊刷刷看向他。傅臨幹咳了一聲,傅亭微隻笑了笑,一手接過燈盞,一手舉起酒杯,火苗往杯口一靠,酒液便騰地燒起。
衆人都瞠目結舌,倒吸了一口涼氣。
成之染望着那幽藍的火焰,心裡咯噔一下,一時間呆若木雞。
傅亭微幽幽問道:“小将軍,京中美酒,較之如何?”
早知是如此烈酒,成之染絕不會大大咧咧地喝光,她酒量平平,也隻有喝甘酒的本事。見此情形,追悔莫及。
然而畢竟仍在宴席上,她隻好牽強地笑笑,道:“今日也算見識了。”
沈星橋一幹人等心有餘悸,再舉起酒盞,心裡便多了幾分掂量。成之染隻恨三杯烈酒已下肚,頓時食不甘味,仿佛肚中烈焰燒灼,要将她整個人熔化一般。
然而她神智依然清醒,隐隐約約感覺到一股熱流在身體各處肆意遊走,臉頰耳根也漸次滾燙起來。
徐崇朝憂心忡忡,見她低垂的雙眸泛了點迷蒙水汽,頰邊也浮起淡淡的潮紅,已然有些醉意了。
他勸道:“你醉了,讓小五他們送你回去。”
“那怎麼能行?”成之染側首看他,嘴角噙着一抹淺淡的笑意,“我還不打緊。”
她說罷又一言不發地坐着,時不時因衆人談笑而颔首。旁人再跟她說些什麼,也還能流利應答,隻是眼神逐漸飄忽,仿佛已神遊天外。
酒過三巡,廳堂中燭影搖曳,伴着畫屏後歌女淺吟低唱的歌喉,熏香酒氣摻雜在一起,緩緩流淌于夜色之間。成之染仿佛陷入一場夢境,眼見耳聞漸漸扭曲而模糊,猶如飓風降臨時翻滾的層雲,将一切思緒吞噬淹沒。
她困倦地閉上了眼睛,玉箸落地,緊接着,身子一歪,軟塌塌地滑落到地上。
見她醉倒了,堂中一片笑鬧聲。徐崇朝上前将她扶起,成之染微微一動,嘟囔了幾句。
衆人叫了她半天,成之染終于艱難地睜開眼,露出一臉茫然的神色。
傅臨笑道:“小将軍醉了,快回去歇着。”
成之染腿腳綿軟,站都站不起來了。趙小五和葉吉祥架着她回屋,徐崇朝叮囑道:“安頓好了跟我說一聲。”
兩人都一口應下,卻遲遲沒有回音。徐崇朝在席間久等不來,也無心應酬,借故離席去看個究竟。
剛走到半路,便聽到葉吉祥尖細的嗓音:“我的小祖宗,你可當心風寒啊!這地方缺醫少藥的,若因此再耽擱上幾個月,郡公還不得等瘋了!”
“不是——什麼風寒不風寒,這是風寒的事嗎?小将軍快點下來罷,摔着了可就麻煩了!”
這是趙小五的聲音。
徐崇朝本有些醉意,聞言便登時清醒了,他趕到近前一看,道旁榕樹上趴着個暗沉的身影,不是成之染又是誰?
徐崇朝不可思議:“她是如何上樹的?”
趙小五哭笑不得:“我等正走着,女郎看到這樹,撲過去便往上爬,攔都攔不住!”
她爬的枝杈不高,可整個身子将樹枝壓得低垂,要斷不斷的讓人心驚。
月明星稀,溽暑正盛。月光照亮了成之染側臉,她半阖眼眸,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眼看似乎要昏睡過去。
徐崇朝倏忽想起多年以前,當他在京門鎮北将軍府與成之染重逢時,也是如此擡頭看着她。
少年時的純稚和爛漫,這些年都随風而逝。而此時此刻,在萬裡之遙的異域他鄉,他仿佛又看到彼此舊時的影子。
于是他如當年一般,上前伸手道:“跳下來,我接着。”
成之染支吾了一聲,呆呆地盯着他看。半晌,她垂眸看着遙遠的地面,聲音中竟帶着一絲猶疑:“太高了,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