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一邊吃着梅花餅,一邊津津有味地聽旁人聊天。赴宴的女郎起初還拘謹,許久不見主人翁出現,便與相熟的女伴談笑風生。然而她們畢竟顧全禮節,對案上擺放的果脯糕點,幾乎碰都沒有碰。
成之染才不管這些,一直吃了個半飽,忽而聽到人群中驟然一靜,她似有所感,擡頭望去,卻見園中來了位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身旁還跟着三兩個命婦打扮的人,看這周身的氣勢,除了别業的主人淮南長公主,還能有哪個?
成之染曾在乾甯二年上元春宴見過長公主,歲月仿佛不曾在對方臉上留下痕迹,而她自己已然褪去舊時的青澀,眉宇之間凝注着與成肅三分相仿的沉靜。
淮南長公主沒有認出她,笑着看衆人行了禮,衆星捧月般在林間漫步。
成之染綴在後面,隐約感覺哪裡不對勁,她四下張望一番,卻見不遠處樓閣上,蘇弘度憑欄觀望,投來熱切而激動的目光。
成之染驚訝之餘,隻好無奈地斂眉緻意。
淮南長公主竟找了蘇弘度來……她雖能理解,但還是感到一言難盡。
京中雅集,素來是一觞一詠,暢叙幽情,極盡風雅之能事。若設在春日溪澗之中,則有曲水流觞的舊例,而如今寒雪飄零,臨軒賦雪,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香椀灰深微炷火,茶铛聲細緩煎湯。(1)
成之染仿佛沒事人一樣倚坐軒中,雲裡霧裡地聽衆人講論文義。别業中煎煮的茶湯别有風味,她斟了一盞複一盞,終于見徐娴娘拿出詩作,溫聲細語地念給衆人聽。
成之染雖不太懂,但看衆人的反應,她寫的當是極好的。
淮南長公主贊許地點了點頭,隻是簡單評點了兩句,目光落在徐娴娘身上,卻多了幾分探究。
可惜,竟是徐寶應的女兒。
天家人丁稀薄,先帝膝下兒女一同長大,自有深情厚誼在。琅邪王蘇弘景雖不是徐寶應所殺,然而畢竟是因他臨陣反水而死,對這件事情,蘇弘度尚且忿忿不平,更何況淮南長公主。
她心中不平,在這種場合卻不好發作,況且徐娴娘本不在她邀請之列,是她的寶貝兒子派人拿着名帖加上的,背後的彎彎繞繞,她不想細思。
于是淮南長公主凝視許久,盯得徐娴娘不敢擡頭,大冷天掌心都濕透了。頭頂的目光終于移開,淮南長公主揭過這一節,繼續聽這群年輕女郎吟詩作賦。
半晌,她似乎終于發現人群中巋然不動的一角,視線緩緩落到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雖忙着吃喝,但畢竟五感通靈,略一思索,便擡眸對上淮南長公主的目光。
她久在軍中,眼神中難掩剛武之氣,與深閨女子迥然不同,看得淮南長公主一愣。
“這是誰家的娘子?竟看着眼生。”淮南長公主緩緩開口。
衆人的目光随着長公主望去,齊刷刷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手上一頓,将喝了半口的茶湯放下,起身向長公主行禮,道:“家父乃廬陵郡公。”
淮南長公主端詳她一番,笑道:“今日這良辰美景,成娘子意态閑适,想來是胸有成竹了?”
京中仕女自幼飽讀詩書,琴棋書畫也各有精通,似這等雅集,向來是一展才華的地方。
成之染心裡咯噔一下,若喚作旁人,便應當乘勢吟詩一首,在長公主面前露露臉。可成之染既不會作詩,又無意讨長公主歡心,她客氣一笑,道:“胸有成竹稱不上。如此賞心樂事,奴自然滿心歡喜。”
見她将話題避開,淮南長公主笑意更深,道:“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成娘子不如說說看。”
長公主如此追問,成之染心頭一緊。看來她竟被長公主盯上了,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她心中犯難,知道這一節推脫不得,仔細想了想,道:“奴才疏學淺,情動于中也無以言之,冒昧為殿下奏一支曲子助興,可好?”
淮南長公主點了點頭:“可。”她吩咐侍女:“抱琴來。”
成之染哪裡會撫琴,她笑道:“不勞用琴,蘆管即可。”
蘆管自羌胡傳入中原,盛行于軍中和民間,多少有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意思。淮南長公主命人找來,雖未說什麼,周遭仕女的目光已多了幾分玩味。
成之染視若無睹,将蘆管調試一番,便準備吹奏。這時,忽有一人走到她身旁,對長公主道:“若殿下不棄,奴願意詠歌一首,免得平白辜負了這曲子。”
竟是趙蘅蕪。
成之染訝異地看着她,趙蘅蕪朝她一笑,怯生生的笑意裡還帶了幾分關切,仿佛在擔心她一人獨奏顯得孤寂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