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娘怔然,她似乎不明就裡,良久才緩緩睜大雙眼:“你……”
“你信她胡言亂語,”徐崇朝道,“無論任何人說什麼,都不足取信。阿姊回家不容易,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
徐麗娘一動不動,眼中漸漸噙滿了淚水。她捂着胸口,道:“可是我這裡——如何能安甯?我的丈夫和兒子,全都死了啊,難道連死後都不得安生!就算是為了我,阿蠻,你不能這樣!”
她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容顔神态卻哀怨凄楚,竟有幾分形銷骨立的蕭瑟。徐崇朝不忍看她,側首望着窗外遲暮的春晖,終究狠不下心來,于是問道:“她如何尋到你的?”
話一出口,徐崇朝心中也有了答案,不待徐麗娘回答,他又道:“她知道你是徐家人?”
徐麗娘點頭。
徐崇朝苦悶不已,道:“阿姊,私通外夷,是大罪。”
“你怕了?”徐麗娘目光含悲,“當年在齊地,若不是獨孤氏收留,你,趙家人,還有那位會稽王,你們早死了。你都忘了嗎?”
“阿蠻不敢忘,”徐崇朝沉默良久,道,“獨孤灼……我讓羅三收了殘骸,葬在城北覆舟山下。”
徐麗娘松了一口氣。
徐崇朝蹙眉:“此事若被我義父知曉,隻怕是罪過。”
“他這點容人之心也無?”
“他——”徐崇朝也說不出,一想起成肅對獨孤灼諸事的反應,頓時便有些喪氣,隻得叮囑徐麗娘,“金陵乃是非之地,官府已經留意到獨孤明月。事成之後,讓她走得遠遠的。”
徐麗娘苦笑。
“阿姊?”
“若我父尚在,你豈會如此畏手畏腳?”徐麗娘眸中瑩瑩,“你亦曾是鎮北将軍之子,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滋味,如何?”
徐崇朝歎道:“阿姊……”
“罷了,我不與你說這些,”徐麗娘不知想到了什麼,頓了頓,道,“你安心做事,将來……若能與成氏結親,也算是有個依靠。”
為了依靠嗎?
徐崇朝心裡咯噔一下,抿唇道:“婚姻大事,豈能如此。”
徐麗娘不語,隻是沉默地望着他,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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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崇朝将獨孤灼埋骨之地告訴徐麗娘,心中免不得惴惴不安,不過徐麗娘似乎并沒有什麼動作,他忙于軍務,也顧不得這回事。
正是煙雨迷蒙的時節,寒冬臘月裡低沉散漫之氣,早已被如煙雨絲吹盡。數月來,成之染從季山松舊部中招徕了許多人馬,終于湊齊了一幢隊伍。石阿牛和武賢平日裡替她整兵,在軍中素有人望。
她雖不偏心,但石阿牛出身幼軍,從根底上比武賢親近些。可武賢委實是操練人馬的好手,說起行伍之事也頭頭是道,不時有出人意表之語,讓人摸不清深淺。
對于從降卒中收編的兵卒,軍中年末時整頓簿籍,原本缺漏的底細也都填補上,一一向州裡核對了。手下那些人的簿籍,成之染都一一翻看過,武賢那頁紙平平無奇,看不出什麼。
然而他實在不像是普通士卒。
成之染心中存疑,一直暗中留意着。終于有一次,她喚武賢到府中,正逢謝鸾從庭前路過,她看到武賢在道旁,望着對方的背影久久伫立。
武賢不過是軍中隊主,平日裡難得能到太尉府,更不會與金尊玉貴的謝家兒郎有什麼交情。
成之染心頭一動,不由得多問了幾句。
武賢難得沉默了,或許是窗外春光正好,他沉思良久,道:“我家原是謝氏的佃客,張靈佑襲破會稽,我才跟亂軍走的。”
成之染略一沉吟,問道:“是陳郡謝氏?”
“是,陳郡謝氏。”
“朝廷南渡,謝氏才到會稽,你家世代是吳人,為何會成為他家佃客?”
“幢主也知道是朝廷南渡,”武賢笑了笑,有幾分苦澀之意,“三吳乃金陵腹地,賦役向來最重。祖父時有幾分薄産,卻養活不起一家人,家裡沒辦法,通通變賣給謝氏了。”
武賢似乎陷入了回憶,半晌補充道:“……人也是。”
失了田産,淪為佃客,依附于豪強大族,到底難以心甘情願。
“随同張靈佑作亂,你也未必是被迫。”
武賢低了頭,道:“幢主隻知道張靈佑以妖術蠱惑亡命,可知這所謂亡命,實乃不堪命。”私奴佃客,逃亡山海,跟着他祈求來生,還不是因為現世太苦。
成之染半晌不語。
武賢挑眉道:“幢主?”
成之染回神,低低地歎了一聲,道:“衣冠南渡,于三吳百姓而言,究竟是福是禍?”
武賢看了她一眼,道:“是福是禍,豈是我輩所能左右的?”
成之染無言以對。
武賢或許不能左右什麼,可張靈佑能。
如今張靈佑雖死,可三吳仍舊是那個三吳,從今往後,還會不會有第二個張靈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