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比柳元寶晚三日抵達夜鐘城。城中上下守備森嚴,軍容整肅,彌漫着緊張低沉的氣息。
成之染在府前下馬,涼風吹動門前梧桐沙沙作響。她擡眸一瞥,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
柳元寶出門相迎,才數日不見,眉宇間早已失去了神采,與往日判若兩人。他似乎有些垂頭喪氣,也不願說話,沉默地在前頭領路。
成之染問了兩句,見對方神情郁郁,心中又晦暗了三分,然而見到柳詣時,她還是吃了一驚。
不到兩月未見,柳詣已全然變了模樣。他側卧榻上,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仿佛被一場夢魇困住。
在成之染記憶裡,她這位阿舅性情豪爽,昔日常與她三叔到京門山中打獵。雖年近不惑,風貌神采始終不減當年。
可如今他仿佛瞬間老去,斑駁白發在枕上顯得格外刺眼。當他睜眼望向成之染,嘴唇翕動着,道:“狸奴,你來了。”
成之染垂眸掩去眼底憂慮,她跪在榻前,腦海中支離破碎的光影,如同府前沙沙作響的梧桐,在穿堂而過的秋風中呼嘯磅礴。
天陰雨濕,觸目寒涼,幼時京門度過的漫長歲月,朝朝暮暮,歲歲年年,忽遠忽近,忽隐忽現,連同舅父的面容一并模糊了,随着雨水一同橫流倒灌,恣肆汪洋。
她心中惶急,追着天邊漫漶不清的光影,張了張嘴,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狸奴,狸奴——”身旁有個聲音在喊她。成之染聽着耳熟,怔怔地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徐崇朝。
徐崇朝見她醒來,關切道:“去廂房睡罷,我替你守着。”
成之染久久回神,往窗外一看,天已黑透了。她恍惚間想起,柳詣拉着她說了許多話,說來也唏噓,她長到二十多歲,舅甥二人從來沒有說過這麼長的話。
唯獨這一次,偏偏還是在病中,一切依稀在目,又仿佛是在夢裡。
柳元寶趴在榻前為柳詣守夜,成之染留在外間,昏昏沉沉竟也睡着了。她有些愧意,自不肯離開半步。
徐崇朝沒辦法,索性與她一道守在屋中。
“明日在城中再找個郎中來看看。”她低聲呢喃。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拉住她的手。柳詣傷處生了惡瘡,潰爛已經有碗口大小,軍中金瘡醫一一來看過,都束手無策。
病入膏肓,尋常郎中更奈何不得。
成之染多年行軍打仗,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如今卧病在床的人是她舅父,再渺茫的希望,她也割舍不下。
屋門咚咚響了兩聲,有人在屋外徘徊。成之染飛快地收回手,起身去開門。
徐崇朝手中一空,心中也仿佛少了些什麼,他目光緊随着對方,門扇開合,宗寄羅小聲說着話,進到了屋裡。
“啊——”宗寄羅見他也在,腳下頓了頓,擠出了一絲笑容,“徐郎。”
成之染拉她落座,輕歎道:“你不必來的。”
宗寄羅又是一怔,盯着裡間的門簾,半晌搖了搖頭,也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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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烏啼,秋霜滿天,内室中唯有一燈如豆。柳元寶守在榻前,整夜裡寸步不離。
自從趕到夜鐘城,他衣不解帶,在漫漫長夜中悄然期冀。諸天神佛被他翻來覆去祈禱了個遍,隻求父親能安然度過這一難關。
夜涼如水,唯餘柳詣微弱的呼吸。缺月漸次豐滿,照亮屋中這一方洞天,柳元寶驚覺,世事并非盡如人意。
柳詣的臉龐變得更加蒼白,仿佛寒雪堆成一般。他幹枯的嘴唇緊閉着,微弱的呻吟從喉間溢出,眼底的光也越來越黯淡。
當那雙眼睛望着成之染時,她胸口發緊,勉力讓自己神色如常。然而止不住顫抖的雙唇,還是讓柳詣窺見她心底的惶恐。
這幾日,柳詣似乎格外健談,成之染擔心他勞損心神,他卻不在乎,不厭其煩地講起從前的故事。
成之染晃神的功夫,冷不丁聽對方問道:“阿寶,你還記得小時候,有個道士給你算命嗎?”
柳元寶紅了眼眶:“記得的。”
柳詣臉上浮起平淡的笑意,緩緩道:“那道士說的‘将門有将’,如今可算得?”
成之染心旌微動,恍惚想起十餘年前那個草木搖落的午後,衣衫褴褛的老道站在街上,搖頭晃腦的樣子。
隔着漫長歲月,猶如前世夢中。
“算,算!”柳元寶垂着腦袋,道,“往上數三代,阿父可是第一個将軍。”
柳詣動了動手臂,柳元寶連忙抓住他的手,卻聽他笑道:“我原也以為如此,可近日一想,我到底還是個半路出家的,功名利祿,也并非軍中所得。”
“阿父這是什麼話,”柳元寶淚眼汪汪,道,“夜鐘城,還不是阿父打下來的!”
“這哪裡夠呢……”柳詣沉默了許久,雙眸閃過一絲希冀,“或許那人說的對,光大我家門楣的,還得是我家阿寶。”
柳元寶止不住落淚,搖頭道:“阿父可别說這樣的話!”
柳詣笑起來,眼角也帶了淚花。
“家中諸事,聽你伯父的,”他叮囑柳元寶道,“若有他拿不準的,就去找成家。”
柳元寶淚流不止,哽咽難言。成之染鄭重一拜,哽咽道:“請阿舅放心。”
柳詣看着她,颔首不語。半晌,又道:“可惜看不到我阿寶娶婦了……我看宗家那孩子還不錯,隻是不知我家配不配得上。狸奴,你可得幫襯着他。”
成之染不由得意外,柳元寶和宗寄羅之間的事情,也不知柳詣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不暇細想,一口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