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曠愕然無語,半晌才回過神來,拱手道:“太平侯好酒量。”
“如此美酒,豈能我一人獨享?”成之染指着身後鐵甲森然的行伍,笑道,“我還要犒賞三軍,這一車隻怕不夠。勞煩李長史再跑一趟,請河南王殿下多多通融,再賞賜一些。”
她話中帶笑,眸光流轉卻仿佛浸透寒霜。李思曠不寒而栗,忙不疊答應下來,将這一車酒扔在此處,匆匆趕回到城中。
吊橋收起,城門閉合,一切複歸于沉寂。
李思曠剛爬上城頭,便被宇文縱一把抓住。
“怎麼樣?她說了什麼?”
李思曠一一轉述。宇文縱聽罷,緩緩靠在牆垛旁,惶急欲哭。
李思曠皺緊了眉頭,道:“其人有膽略,果決張狂,不可一世。隻怕……”
隻怕眼前這位河南王,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宇文縱欲哭無淚,一拳砸到牆垛上,道:“她還要酒,我府中已空,去哪裡尋了給她?”
“敵将之意,豈是在酒啊!”李思曠搖頭,道,“殿下,不如……不如出降罷。”
宇文縱停止了顫抖,挺直了脖頸,道:“出降?”
李思曠道:“南軍兵臨城下卻不攻城,這是在試探殿下的态度。敵将向殿下求酒,也是存了化幹戈為玉帛之意,痛飲美酒而了無猜忌,正是向殿下展示她的誠意。如今殿下不該為難那幾壇美酒,而應該開城相迎,好讓她犒賞三軍啊!”
宇文縱恍然大悟,旋即又露出驚懼之色:“倘若她入城之後,對我等趕盡殺絕——”
“獻城不殺降,素來是軍中規矩。她打着王師北伐的旗号,自诩為仁義之師,進了城自然不會濫開殺戒。方才前來傳信的那人,想來便是鈎鎖壘一戰被俘的軍士,她對尋常軍士尚且如此,又豈會為難殿下?”
宇文縱眸光閃動,周身力氣也仿佛自此流瀉了,整個人驟然癱倒在牆垛邊,冷不丁嚎啕大哭起來。
成之染望見城頭一陣騷動,人來人往奔忙了許久,宇文縱的身影卻消失不見。業已下肚的醇酒緩慢發動,她臉上浮現出一絲微醺的神情。
元破寒關切道:“節下可還好?”
成之染不答,隻是一笑:“當年郎君從洛陽帶酒到廣固城,甚好。洛陽好酒,郎君誠不我欺。”
元破寒一時啞然,良久道:“原來節下還記得。”
“如何能忘記?”成之染望着城頭碧空如洗,金色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似是喟然,“洛陽舊都,一草一木,都令人難忘。”
吱呀呀齒輪轉動之聲響起,巨大的吊橋橫鋪在護城河上,東陽門緩緩開啟,露出正中稍顯瘦削的赤金身影。
那人在衆人簇擁之下越過吊橋,隔得遠遠的,望着這邊似有些遲疑。旁邊有人對他低語一番,成之染認出那就是李思曠。
她一動不動,靜等着宇文縱緩緩向她走來,一步一頓,腳下似有千斤。
他微微低着頭,成之染漸漸看清了他的面容。據楊匪解說,這位河南王二十有四,可他看起來比實際顯得稚嫩許多,養尊處優的關中生涯,不曾在他白皙的面容留下磋磨痕迹,眼角眉梢那些憂愁和苦悶,似乎也隻是因為戰敗出降的屈辱所緻。
成之染很難從他臉上找到她幻想中對于宇文盛的描摹,心中一時竟有些失落。
虎父亦有犬子,這道理,她早在庾昌若父子身上看得分明,如今見到宇文縱凄凄慘慘的模樣,隻喟然不語。
宇文縱偷眼看了她一眼,登時被兵戈鋒銳寒芒刺痛了眼睛。陣前的将士山呼海嘯,耀武揚威之聲沖撞着他的耳鼓,震得他心神俱裂,腿一軟,就稀裡糊塗跪倒在馬前。
他顫抖低頭,勉強發出了沙啞的聲音:“我乃宇文縱,周主之弟,願降于将軍麾下。望将軍念及城中百姓,莫要濫殺無辜。”
“擡起頭來。”
成之染的聲音幽幽傳來,宇文縱依言緩緩擡頭,冷不丁與對方目光相觸,慌忙移開了視線。
他似乎聽到一聲輕歎,有些疑心自己聽錯了。
成之染垂眸打量這個與她同齡的敵國勳貴,竟有些為他悲哀。她翻身下馬,卻見對方身形一顫,一副怕極了的模樣。
她竟不知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微微擡手,衆将士便不再叫喊示威,城下彌漫着空虛而激蕩的寒流。
成之染上前将宇文縱扶起,盡量溫和地說道:“刺史不必如此。我知道你亦是仁義之人,隻是為時勢所迫,不得已兵刃相向。洛陽乃我朝故都,百姓俱是我朝遺民,我以天子符節為證,定當善待城中胡漢軍民,以彰王師善道。”
宇文縱心中愧疚,臉紅得發燙,一句話也說不出。看到她嘴唇翕動,腦海中卻混混沌沌。
好在長史李思曠是個能主事的,率守兵向南軍投降,恭恭敬敬地将這支浩蕩之師迎接到城中。
時隔多年,魏軍終于又進入洛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