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看了看成之染,目光在殿中掃過,成肅又催促了一聲,他這才緩緩将信中的字句讀出。
殿中登時陷入一片死寂。
尚書左仆射、吏部尚書、丹陽尹何知己,冬月朔日病逝于東府。
成之染眼前一黑,心口被猛地攫住,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長路上茫茫白雪,将她整個人凝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
“你……你……”成肅的面容褪去血色,手指着王恕說不出話。他上前一把将信函奪過,信是中書令蕭璞和右将軍孟元策等一幹守将寫給他的,從字迹來看,執筆之人是他的司馬顧嶽。
寥寥數語,落筆千鈞。成肅難以負擔這重荷,雙手止不住顫抖起來。
成之染見他面色極差,趕忙上前相扶,瞥見信箋上文字,一時間悲從中來。
成肅卸掉了大半力氣,痛心道:“仆射奈何棄我!”
何知己比他年長三歲,還不到花甲之年,竟一朝長逝。
千山萬水,一别永訣。
悲号之聲從上首傳來,衆人擡頭時,赫然見成肅委頓伏案,嚎哭不止。
成之染長跪一旁,哭聲中猶如實質般的哀傷,像一記重錘敲在她心上。太過遙遠的歲月已看不分明,紫袍金帶的身影倏忽消弭于無形,寒風嗚咽卻好似春城花深,東府的閣門打開一條縫,耳畔響起那人的聲音。
“女郎可知行軍之苦?”
滿面淚痕被春風吹散,暗淡的身影望着她,又歎息遠去。
抽噎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成之染回神,竟是她自己垂眸低泣。
她的手臂被成肅緊緊抓着,因太過用力而抓得生疼。她穩了穩心神,招呼送信的使者上前,向他們詢問何知己的病情。
何知己府中故吏陳訴,何知己自從去年冬天,身子一直都不怎麼好,拖拖拉拉一年多,本以為差不多該有些好轉,不曾想猝然離世。
成肅越聽越難以釋懷,何知己坐鎮東府,内總朝政,外供軍旅,朝廷大事決斷如流,讓大軍毫無後顧之憂。如此重擔壓在他肩上,終究是把他壓垮了。
縱然處于無盡悲痛中,身居此位,他仍舊無法将哀傷訴諸言語,隻得一聲聲号泣:“奈何棄我去!奈何棄我去!”
王恕諸将佐垂眸斂首,不敢貿然打擾成肅的悲傷。
尚書左丞等一幹金陵來使更不敢言語,心中惶急不安。他們到長安,不僅僅是将何知己死訊告知成肅,更重要的是請示成肅找人來接替何知己。
這也是衆人心底不可避免的疑問。
然而他們的太尉是如此悲傷,以至于閉門不出,終日在殿中痛哭,諸般軍民要務都置之不理。
諸将佐無計可施,眼見得成肅整日裡水米不進,不由得憂心忡忡。畢竟成肅早已經年過半百,也不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了,再這樣下去,隻怕連他自己的身子都要垮掉。
勸他進食的王恕又一次被拒之門外,守門的曹方遂和常甯聽見殿内傳來的喝斥,隻得為難地請對方先回。
成之染從王恕手中接過食盒,對他二人道:“二位督護,不會連我也要攔下罷?”
曹方遂擺手:“并非是我等要阻攔,隻是太尉有令,任何人都不見。”
“太尉的命令,我幾時聽從過?”成之染淡淡一笑,料定對方不敢對她動手,于是徑自推開了殿門。
曹方遂欲言又止,被常甯拉了一把,兩人都不作聲了。
身後的殿門又迅速閉合,成肅一句叫罵已到了嘴邊,擡頭看到是成之染進來,生生化作了一聲悲歎。
他仿佛一瞬間衰老了十歲,竟生出幾分形銷骨立的蕭瑟之态,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淚水已幹涸,凝結在他眉間的,是融融炭火也化不開的哀愁。
他與何知己相交十餘年,起于草莽,終于台閣,這一路血雨腥風中同舟共濟,情分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天不假年,哲人早逝。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有一些難分難解的悲傷,他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何知己,還是為了他自己。
“阿父。”成之染将食盒放到他案上,輕輕地喚了一聲。
成肅以手扶額,眸中又湧起熱意,道:“我吃不下。”
勸他珍重的話,諸将佐都已經說了太多。然而勸慰終究是勸慰,再多的溫言,都無法将已死之人喚回,更無法将東府業已傾頹的棟梁扶起。
成之染問道:“桃符在東府監事,可否撐起大局?”
成肅道:“他才十七歲,能做得什麼!”
“中書令蕭公,可否委以大任?”
成肅猶豫了片刻,搖頭道:“過猶不及。”
“孟将軍,又如何?”
成肅默然良久,道:“是将才,卻并非相才。”
成之染歎息:“左仆射去世,朝廷派使者前來,正是要問詢阿父的意思。阿父若因傷懷而不思後繼,隻怕是麻煩。”
成肅擺了擺手,愈加悲傷:“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成之染将食盒打開,将碗碟一一取出,都是些精緻清淡的菜品。她勸道:“阿父多少墊墊肚子,也好有力氣再為朝廷思量思量。”
成肅勉強喝了碗清粥,再不肯動筷。
父女二人對坐良久,他沉吟一番,道:“讓王恕回去主持大局,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