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讓他喜憂參半。
喜的是統萬城陷落,徒何氏也必将時日無多。憂的是他的阿姊仍久戰不歸,而坐鎮長安的秦州刺史岑獲嘉感染風寒一病不起,偌大的秦州重任壓在他稚嫩的肩頭,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自從數月前雷雨驚悸,成襄遠夜裡休息一直不怎麼安穩。他每當日暮時分,便登城遠望,苦等着有一日驿馬前來,送給他大軍消息。
然而日複一日,他已失望了許多回。
日薄西山,長安城就要閉門了。
徐望朝勸道:“三郎,回去罷。”
成襄遠良久不語,深深地向綿延古道望了一眼,似是失落道:“走。”
他随徐望朝下了城樓,清寒的角聲響徹天幕,這是城門即将關閉的信号,仿佛一直吹到他心底,震顫得神魂都有些支離。
城頭的軍士忽然喊道:“将軍!城外有一騎!”
成襄遠聞言一喜,趕忙到城頭觀望,果然有一騎絕塵,由遠及近疾馳到城下。
“高平來報!高平來報!”那信使高呼。
城門守兵查驗了符信,放那人進城,成襄遠已在城下等候。
随從快步将書函呈上,他拆信一看,是成之染寫來的。
他阿姊步騎并進,追尋敵兵蹤迹來到高平城,與駐守隴東郡的元破寒合兵,南北夾擊,順利将城池攻破。可是徒何烏維并不在城中,被俘的徒何惠保說,他這路人馬不過是疑兵,徒何烏維早就與他在高平川分别,溯河而上,去往金城郡了。
成之染命元破寒率軍駐守高平城,她統領大軍繼續追擊徒何烏維,臨行前寫下這封信,派人傳送到長安。高平城中的徒何氏俘虜随後将押送到長安,等到統萬城俘虜到了,再一并押解回京。
成襄遠心中空落落的,信箋上的墨迹仿佛還鮮活如初,可他的阿姊已經離開高平城,去往愈加遙遠的隴外。縱橫山原阻隔了他登樓遠望的視線,而那遠行不歸的旅人,還更在山原之外。
他回到未央宮,将成之染來信讀給岑獲嘉。
岑獲嘉在殿中卧病,面容比往日憔悴了許多。他半閉着眼睛望向帷帳,忽而像打鑼一樣咳嗽起來。
便殿中燈影幢幢,奔波的軍士往來不絕,翕張的黑影撲到成襄遠臉上,讓他眼前一陣陣忽明忽暗。
岑獲嘉被衆人服侍着平息良久,終于恢複了些許氣力。高平與金城迂回上千裡,成之染一去,又不知何時能還。
他這副身子,隻怕是撐不起了。
他側首望向成襄遠,眸中浮起一絲悲憫。這個千瘡百孔的關中,單憑眼前的稚弱少年,如何能掌控得了?
重帷中傳來岑獲嘉一聲歎息。
建威将軍叱盧密上前,問道:“岑公有何指示?”
岑獲嘉看了他一眼。叱盧密無疑是成肅信重之人,否則成肅也不可能留他來護衛成襄遠。
然而這個從獨孤氏朝廷叛逃北晉,又從北晉投奔到成肅帳下的胡人,他始終心存疑慮。
倘若元氏兄弟在就好了。
可是成之染讓元破寒駐守高平城,鎮守新平郡的沈星橋奉命督戰,又嚴令元得雪諸人屯駐在外,如今這形勢,他調動不得。
雖身為刺史,卻要受諸般牽制。岑獲嘉隻得苦笑。
他對成襄遠道:“三郎君,老夫有一事,你要記得。”
成襄遠道:“岑公盡管吩咐。”
岑獲嘉沉默片刻,緩緩道:“倘若我死了,要歸葬南陽。”
成襄遠悚然一驚:“岑公這是哪裡話!怎麼會……岑公可要打起精神來,晚輩還有許多事要向岑公請教。”
岑獲嘉笑了幾聲,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人生七十古來稀,還有什麼不得意的呢?”
叱盧密也在殷殷開導。
“叱盧将軍啊……”岑獲嘉聽罷,又歎息一聲,道,“人世代謝,理固宜然。将軍身擔重任,自當勉力為之。”
叱盧密叩首。
岑獲嘉招呼成襄遠上前,道:“我懂得幾句休咎之術,給你算一算,可好?”
成襄遠略一遲疑,颔首道:“請岑公賜教。”
岑獲嘉問了他的生辰八字,殿中陷入了逼仄的沉默。
燭火明滅,衆人心驚。半晌,岑獲嘉似是感喟:“撲朔迷離,絕處逢生。果然是尚主封侯的命。”
叱盧密皺眉思索他話中含義,一時間沉默不語。
徐望朝很是好奇,報出自己的八字,問道:“那我呢?”
岑獲嘉微阖雙目,沉沉的看不清神情。成襄遠離得近些,瞥見他眉間一閃而過的遲疑,不由得心驚。
徐望朝還在眼巴巴等着。
岑獲嘉緩緩說道:“禍福無門,惟人所召。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徐望朝愣了愣,當年他家搬進金陵的海甯公主故宅,他兄長也是這麼說的。可是,這跟他又有什麼關系?
他不解其意,正要追問時,成襄遠輕輕道:“二郎,岑公累了,讓他好好休息罷。”
岑獲嘉依舊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徐望朝無奈,隻得随衆人退出殿外。
暗夜無月,風聲蕭蕭。叱盧密對成襄遠道:“岑公已無力理政,不如讓沈将軍回來主持大局。”
“沈将軍……”成襄遠略一遲疑,道,“讓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