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棠齊稱謝不已。
日暮宴罷,客散筵空。成之染獨獨留下,與宗棠齊在小軒中駐足。
宗棠齊見她有話要說,頓時酒醒了大半。
果然,成之染問道:“郎君不知道我在彭城,監禁東海王,為何隻給彭城送信,不給金陵送信?”
宗棠齊如實答道:“事出突然,金陵太遠了,來不及處置。”
成之染并非要與他興師問罪,搖了搖頭,道:“趙茲方刺殺梁公,郎君知道罷?”
宗棠齊苦笑:“先前不曾聽聞,如今知道了。”
“郎君怎麼看?”成之染側首問道。她的目光平靜極了,如同一汪古井,将萬千心緒隐沒其間。
宗棠齊猶豫了一番,有些話本不該他說,可是……他面前的人是成之染啊。
他搖了搖頭,道:“自從李勸星敗亡,我于世事已無所關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若不能長成參天大樹,唯有隕滅的下場。”
成之染颔首:“郎君看得通透。”
宗棠齊負手立于軒前,望着沉沉夜幕中,一輪黃金般璀璨的缺月,不由得歎息一聲:“世路艱難,不得不如此啊。”
成之染也擡頭望着那缺月,流雲淡薄,萦繞其間,忽明忽暗。
他說的沒錯,世路何其艱難,而她所選的路,當真是心中所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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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遠的雞鳴響徹洛陽城,寒寂城池漸次蘇醒。數十輕騎護送着一輛馬車,緩緩從東陽門駛出。
宗棠齊伫立城頭,遙望着一行人馬迤逦遠去,寒風吹得他面龐僵硬。
他終究收回了注視的目光。
成之染率領人馬路過七裡橋時,蘇承祚掀開側簾,指着高聳的橋梁,對蘇弘度道:“阿父,我們來的時候也路過這裡了。”
當時他站在甲闆上,仰頭見樓船從橋洞穿過,驚訝得合不攏嘴。對于尚且年幼的他來說,那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成之染聞聲,俯仰今昔,一時怆然。
搖搖晃晃的馬車内,蘇弘度始終一言不發。這條路将帶他駛向死地,路上再多的風景,他一概無心觀賞。
直到不知又走了多久,蘇承祚大喊道:“看,大河!”
蘇弘度被他吵得耳朵疼,正要出言呵斥時,背後突然冒起了涼氣。
他趕忙伏在側窗張望,一行人不知何時離開了官道,蜿蜒地向河岸靠近。
“停車,快停車!”蘇弘度高喊,車夫卻不聽他号令,揮鞭驅趕着馬匹。
成之染打馬到近前,問道:“殿下,何事?”
蘇弘度驚疑不定:“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聽到了大河的滔滔轟鳴,濁浪奔流,晝夜不絕,如同嘶吼的巨獸,一口就能将整個人全部吞沒。
成之染面容平靜:“殿下莫擔心,不會将你們沉河。”
她不說還好,說出了這話,更使得蘇弘度戰戰兢兢。
趙蘅蕪聞言,也吓得面無人色,哀求道:“第下,看在舊日情誼上,饒了我們罷!”
成之染不語。
馬車行進到幹涸的灘塗,河畔的葦蕩望不到盡頭,辘辘車輪聲驚起一灘寒鳥。
蘇弘度倚在廂壁上,勉力平複着呼吸,眼淚險些要掉下來,忽而聽到有人在喚他:“殿下,請下車。”
是成之染身旁的白直隊主,他認得,叫做葉吉祥。
饒是不情不願,蘇弘度仍舊硬着頭皮下了車,腳一軟,險些沒摔倒。葉吉祥扶了他一把,他越發站不住了。
赫然擡頭時,隻見成之染負手立于岸邊,面對滔滔洪流,依稀如将軍臨陣。明明是風雅的青衫裲裆,穿在她身上,卻仿佛峥嵘鐵甲。
蘇弘度定睛一看,她在望着大河對岸的晉土,目光沉沉地看不分明。
這是個野渡,四下裡不見人影。悠悠蕩蕩的冷風一吹,蘇承祚吓得大哭起來,緊緊蜷縮在趙蘅蕪懷裡。趙蘅蕪哪裡敢吭聲,忍住嗚咽,流淚不止。
河岸上的風格外大,吹得成之染身形有些僵硬。她低聲吩咐了葉吉祥幾句,不多時,數名軍士從葦蕩裡拉出一隻舢闆來。
“殿下,聽天由命罷。”她對蘇弘度道。
“你……”蘇弘度睜大了眼睛,遲疑而不可思議,“你要放我走?”
成之染并未回答,也沒有看他,隻是道:“大河滔滔,風高浪急。來路如何,全憑殿下造化。”
“成之染!”蘇弘度怔怔地望着她,眼眶止不住一陣酸澀,含淚道,“成娘子……”
成之染一動不動。
蘇弘度張了張嘴,他想問,你放走了我,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趙蘅蕪沒給他詢問的機會,拉着他趕緊上船。身邊侍奉的随從替他們劃槳,舢闆悠悠地從岸邊蕩開,借着風聲水勢,飛速朝北岸飄去。
蘇弘度被晃得倒在舢闆裡,待穩住了身形,立刻連滾帶爬地站到船頭上。
趙蘅蕪大喊:“殿下,當心啊!”
腳下是河水滔滔,眼前是風流雲散。他看到成之染依舊伫立岸邊,白茫茫葦蕩外草木枯黃,天地間一片荒蕪。
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如同青山,那人的目光他看不分明,可是他知道,她一直在望着他。
有什麼涼涼的東西滑落頸間,蘇弘度顫抖不已,伸手一摸,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
乾甯十四年,那時候他才二十七歲,想着天年既永,這一道洶湧長河,往後餘生,總有機會再渡過。
從不曾料到,那一眼,此生長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