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雨時降,萬物以嘉,江畔晨霧未散。金吾衛将祭祀春時的銅鼎沉入水底,水面忽現漩渦千轉,漣漪間浮起片片銀鱗,一隻額間赤紋的異獸破浪而出。
“麒麟現世!”太常驚呼,紫袍被浪花打濕。
衆人将銅鼎撈起,鼎腹饕餮紋嵌着新生的螺貝,排列成二十八宿圖樣。岸上嫩柳細條間忽起鶴唳,數百隻白鶴自雲間俯沖,聲如鳳鳴。
“祥瑞,祥瑞啊!”衆人皆拜伏在地。
春雷乍動,倉庚啼鳴。北徐州彭城郡野麥一夜拔節抽穗,皆一莖九穗,呈玄黃雙色,禾葉上朝露有如珍珠,終日不散,若北鬥之形。
晝夜均平,玄鳥翔集。洛陽山陵古柏突發異香,守陵将士循香掘地九尺,有清泉噴湧丈餘,泉眼旁青石自裂,露出古簡,其文曰:“甲子泉湧,當出聖主。”
梨花風起,萬物清明。會稽郡石場炸響驚雷,民夫從岩層中鑿出三尺玄圭,黃雀雲集于玄圭之上,雀羽落處,石芯顯露出赤色紋路,宛然是“承天受命”的篆文。
雨生百谷,土膏脈動。荊州有千柄長劍自鳴于武庫,守衛驚見武庫内紅光四射,轟然深陷三寸,露出本在數十裡外江心的鎮水鐵牛。鐵牛雙目眨動,淚滴如水銀。
……
四方祥瑞頻傳,金陵震動。
江南正是煙雨迷蒙的時節,泠泠春雨打在青瓦上,淅淅瀝瀝發散着寒氣。新任的中書令周士顯跨進東府書齋,提起的官袍下擺業已濕透,重台履在地磚上踩出一串水印。他懷裡揣着個錦盒,盒角露出半截黃絹,被雨水洇出墨痕。
“今早國子生從淮水撈上來的,說是昨夜天雷劈開了水底古碑。”周士顯打開錦盒,裡頭躺着塊蒼璧,璧面上天然紋路,俨然是一個“成”字。
近日來稱病在家的成肅放下了茶盞,手指在玉璧紋路上摩挲。他數日前命人将此物沉在淮水,紋路是暗中找玉器鋪用藥水蝕刻的,如今摸起來平添了幾分冰冷濕滑。
“這些孩子倒算是機靈。”成肅道,“明日朝會時,不妨讓他們把古碑的事說出來聽聽。”
周士顯颔首稱是。
窗外的桃枝被雨水搖落,成肅凝神聽了一會兒,又問他:“周郎是何時入國子學的?”
周士顯似乎想了想,道:“那時謝車騎尚在。”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成肅不知想到了什麼,将蒼璧放到一旁:“謝将軍,委實可惜啊……”
周士顯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時間沉默不語。
成肅忽而笑了笑:“來日九泉之下,倘若能見他,成某亦無愧。”
細雨聒碎書齋内絮語,淅淅瀝瀝敲打在窗前,不多時漸漸地停了,天地間仍一片烏蒙蒙潮氣,直到次日朝陽初升才利落起來。
三百國子生跪在宣陽門外,手中所舉的黃絹被風吹得嘩嘩響,如同霞光般耀目。圍觀的金陵百姓擠得水洩不通,禦街上到處飄蕩着遮掩不住的竊竊私語。
成之染聞訊趕到城下,今日朝會上,秦淮出蒼璧的消息已甚嚣塵上。那蒼璧進呈天子禦前,如同數月來接踵而來的祥瑞一般,令天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以周士顯為首的百官公卿,莫不盛贊梁王功德,不厭其煩的溢美之詞,簡直要在成之染耳邊磨出繭子。
她從衆人委婉含蓄的勸進辭令中猛地掙脫,長街上的風撲面而來,還混着青石闆的土腥味。
墨迹嶙峋的紙絹散落滿地,有個國子生正朗聲高誦:“梁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今蒼璧出于淮水,長星現于紫宮,此乃天命所歸……”
“放肆!”成之染斷喝,“都起來!你們讀的聖賢書喂了狗嗎?”
年輕的國子生急于與她分辯,一張張稍顯稚嫩卻朝氣蓬勃的臉,眸中是難以抑制的興奮的華彩。他們滔滔不絕地說着淮水的奇事,仿佛笃定了那是上天賜予他們親曆的神迹。
親衛将成之染護持在後,攔住了直欲上前的人群。成之染目光一瞥,看見袁攸之從人堆裡鑽出來,懷裡還抱着沒發完的炊餅。
他未着官服,下擺上沾滿了油漬,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袁司馬好興緻啊。”成之染冷冷盯着他。
袁攸之笑道:“第下有所不知,這些小郎君天沒亮就來跪着,總得先墊墊肚子。”說着,他遞來一個油紙包,道:“南市買來的炊餅,剛出爐還沒多久。第下也嘗嘗?”
成之染将炊餅接過,熱氣透過油紙傳到她掌心。早朝時餓着肚子,這香氣格外誘人,她倏忽想起小時候跟着父親逛廟市,也曾眼巴巴看着小販賣炊餅。
然而她終究将炊餅甩到袁攸之身上,号令虎贲羽林執戟上前,強行将請願的人群驅散。
“第下!”袁攸之疾呼,話沒說完,成之染早已飛身上馬,狠狠一揚鞭,國子生驚慌閃避,她縱馬直出,沿着朱雀大街疾馳而去。
春和景明,東府的牡丹開得正豔。數十盆姹紫嫣紅擺在回廊下,花萼上都系着金箔剪的“梁”字。成肅與僚佐流連觀賞,正巧一陣風吹過,金箔打着旋往他身上貼。
“好一個金箔入懷!”桓不識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