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成之染告退。魏王将她送到書齋外,殘陽映得他眼角細紋泛金。
“告訴你父親,能安居在此,我還要謝他。”
成之染一時怔忡,垂眸不語。
或許他不是明主,她如今也算不得忠臣。隻是塵世這一切風煙散盡,她如何能忘記,在江陵之時,庾載明刀下,他曾救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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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回城的路上,成追遠擺弄着蘇蘭猗遺落的金環,金環上鑲嵌的珍珠,在朝晖之下映出琥珀色。他忽而對成之染道:“阿姊,再過幾個月,我就要滿十五歲了。”
成之染望着官道旁水光潋滟的稻田,不知怎的竟想起秣陵宮那一汪水潭。魏王的目光仿佛依舊落在她身上,使她動了動嘴唇,輕聲道:“叔父已封東郡王,八郎立為彭城王,過不了幾日,你與諸位阿弟,也要封王了。”
成追遠似乎忸怩地笑了笑,這笑容倏忽令成之染想起了襄遠,她心中一恸,卻聽成追遠開口:“我想的不是這個。”
成之染暗自歎息,道:“你可聽說了京中的傳言?”
“是哪個傳言?”成追遠問道。
“清河公主笄禮上……”
成追遠倏忽扭頭看着她,又垂下了目光:“不過是妖言惑衆,阿姊不要信。”他握緊了手中的金環,新帝皇後的谶言,他遠在江陵之時,已有所耳聞。
對曾經的公主而言,這無疑是一種詛咒。可這個詛咒,如今已成真了一半。
金環上的珍珠硌得手心生疼,成追遠見成之染不語,越發緊張了起來:“阿姊……”
“人言可畏,”成之染目光平靜,反問他,“你讓桃符怎麼想?”
成追遠無言以對,成昭遠的佩劍挂在他腰間,此刻猛然間變得沉甸甸的,利刃仿佛在鞘中低鳴。
玉帶上還插着一枝紫藤花,是他從靜安堂前摘下來的,花枝已不似先前水潤,混着他身上殘留的熏香,竟有幾分苦澀的氣息。
不過年輕的皇子來不及郁郁寡歡,他此行回京至關重要之事,是接受新帝的冊封。
成肅循前代之例,非皇子不得封王。自昭遠以下唯有四子,立五郎追遠為南郡王,六郎懷遠為蘭陵王,七郎思遠為武陵王,九郎懷遠為豫章王。四郎齊遠、十郎平遠二侄,皆封縣侯。以三郎襄遠早逝,追封京兆王。
冊封宴的餘溫未散,五更鼓依稀在宮城回蕩,成之染已立于太極殿前整冠。
新制的玄衣裲裆用金線繡着翟鳥,燥熱的晨風掠過廣袖,高檐下銅鈴叮當作響。她刻意将玉笏換成了舊日佩刀的刀鞘,斑駁紋路在曦光中泛着冷意。
成肅在大朝會上頒诏,革易散騎省,移中書省納奏、拟诏、出令之職歸之,掌贊诏命,承答顧問,由鎮國大将軍兼領散騎常侍。
成之染輕叩刀鞘,微風将殿中簾帷吹動,露出丹墀下侍坐的軍府舊部。蕭群玉擡眸對上了她的目光,宗寄羅則粲然一笑,她終于做了心心念念的甯朔将軍,隻是如今看來,還遠遠不夠。
散騎省偏廳堆滿了黃冊。成之染将刀鞘橫在案頭權作鎮紙,狼毫掃過“政刑煩苛,民不堪命”八字時,她擲筆一歎。
“昔者戎務孔棘,事亟權行,刑辟峻急,以濟時艱。今則德化方新,政平法約,當盡蠲權制,複秉常憲。”蕭群玉下筆千言,筆走龍蛇時濺起的墨點,正落在新制的绯袍袖口。
成追遠穿過高牆林立的台省,望見散騎省新漆的匾額。他是來向成之染道别的,新封的南郡王進号鎮西将軍,即将返回荊州,繼續做他的刺史。
成之染有些意外,随他而來的佐吏之間,她認出了闊别多年的琅邪王愆。
“王郎勞苦功高。”她這話真心實意,成追遠出鎮荊州時才不過十歲稚子,能長成如今通達和順的少年官長,離不開荊州佐吏的扶持。
王愆垂眸掩去眼底的喟然,往事如煙,恍若隔世,隻是在衆人之間望見謝鸾,故人重逢,都生出重見天日之感。
成之染伸手按上成追遠肩頭,說不出再多勉勵的話,對于尚且年少的他而言,幼時在金陵的光景仿佛一場夢,而如今驟然成為新朝的帝子,還有許多事需要他慢慢想清楚。
南郡王離京那日,八月秋高,鴻雁高鳴。成之染在勞歌渡口目送風帆遠去,回到散騎省衙署,廊下銀杏葉随風簌簌,猶如低語。江萦扇正招呼佐吏将新鑄的“建武五铢”分裝進錦囊,中秋将近,這是鎮國府送給麾下陣亡将士遺孤的薄禮。蕭群玉又拟好了草诏,命有司追記京門聚義以來殒身戰場的将士,以新朝名義賜予額外的豐厚饋贈,讓他們的家人得以安養。
絹紙上筆墨未幹,案頭靜靜地放着一枝桂花,窗外倏忽有白鴿掠過,掉落的尾羽從宮牆飄下,又随着秋風飛出了宮外。
正是人間滿目豐華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