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聽二人機鋒,信手撥弄着袖中手爐。當年她與高祖籌謀對慕容氏用兵,打的正是邺城的主意,而慕容氏倘若有南下之心,洛陽便首當其沖。
這個丘穆陵折古看起來不怎麼聰明,說話卻有些微妙的分寸,不知是大智若愚,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
群臣都靜坐不語,偷眼望向袅袅爐煙中的年輕帝王,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堂堂皇帝,眼下卻要跟使臣吵起來,讓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有幾分束手無策。
玉階之上的太平長公主倒是氣定神閑,将殿中使臣一一打量個遍,冷不丁聽丘穆陵折古說道:“我朝皇帝還有一物要送給長公主。”
仍是那少年呈上木匣,成之染投去一瞥,不由得微微挑起眉頭。
竟是一尊銅鎏金像。
“鑄金為己象,乃我朝舊俗,占禍福吉兇,”丘穆陵折古頓了頓,道,“這尊金像是我朝皇帝親手鑄成,命外臣獻于殿下。”
他話音剛落,殿内登時響起抽氣聲。縱使華夷異俗,将手鑄金人相贈,聽起來實在是詭異。
成昭遠額角突突直跳,卻見成之染從容将金像取出。她目光落在那金人臉上,那面容雖不甚明晰,看得出眉目疏朗。
“貴主有心了,”她輕輕一笑,指尖劃過金人頭頂的風帽,問道,“隻是不知為何事占蔔?”
丘穆陵折古朗聲道:“為關隴舊土。”
南郡王成追遠聞言,忍不住斥道:“關隴如何是你家舊土!”
丘穆陵折古不慌不忙,目光從殿中掃過,又投向上首:“當年賀樓天王一統北地,距今已有四十餘載,我朝先主是其餘蔭,自當承繼關隴正統。更何況我朝昭哀皇後為宇文先主之女,我朝皇帝亦是宇文氏之婿,關隴故地,說一聲舊土,也不為過罷?”
他這話引得百官公卿群情激憤,成昭遠也将手指攥得發白。丘穆陵折古對衆人議論充耳不聞,明明漢話流利,卻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此人竟如此恬不知恥,不由得讓成之染稍有些驚訝,慕容頌派這麼一個人充當正使,到底是真心來講和,還是要挑起事端?
她想起那位溫文爾雅的崔祭酒,心中又一陣惋惜。
金人仍翹着唇角,似乎在哂笑。成之染掃了它一眼,緩緩道:“你們胡人的神靈,管不得漢人的事。關隴在我朝治下,貴主若生出觊觎之心,不該問什麼神靈,來問我便是。”
丘穆陵折古大笑幾聲,道:“長公主果然直爽!”他整頓衣裳,又拱手一拜,道,“外臣隻是開個玩笑罷了。我朝皇帝久聞長公主大名,素來甚是仰慕,送這尊金人聊表敬意。還望長公主莫怪。”
凜冬寒氣在殿内暖霧中蒸騰,讓衆人都有些坐立難安。成昭遠盯着那聒噪的使者,眸中閃過一絲寒意。
孟元策見勢不妙,隻得站出來打了個圓場。丘穆陵折古卻不識趣,刺耳的嗓音混着殿外鴉鳴,随銅爐青煙缭繞不絕。
成昭遠心中不喜,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然而畢竟是慕容頌的使臣,倘若當真将這一行人如何,隻怕從雲中城引來麻煩。
他垂下雙眸,暗暗握緊了手掌。再忍耐一時,待過了正旦元會,趕快把他們打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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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高祖喪期緣故,永甯元年正旦元會并未鋪張。
夜漏未盡,大司馬門外朱漆便座已列滿王公卿校,殿前的牛馬帷皞在朔風中獵獵作響。庭燎次第燃起,松脂混着沉香的白煙直貫雲霄。
禮官執赤幡為衆人引路,自雲龍門而入,列坐于太極殿前。數百名虎贲羽林持戟而立,峥嵘鐵甲在火光中泛着青霜。太常袁放之手持玉圭登上巍峨丹墀,正旦元會拉開了序幕。
百官公卿依次朝賀,漫長而冗雜的儀禮,讓成之染有些厭煩。她端坐禦座之側,目光從殿門飄出,百官如赤蟻列于階下,黑壓壓一片,又好似洶湧潮水。
日上三竿,最後上殿朝賀的是蠻夷胡客,為首一行人正是慕容使臣。
皇帝的冕旒垂珠遮住半張臉,他瞥見丘穆陵折古耳垂狼牙墜随步伐輕晃,腰間蹀躞帶七枚金環低垂,沉甸甸地有幾分不羁。
“晉使丘穆陵折古,奉我朝皇帝之命,恭祝大梁皇帝陛下千秋萬歲,長樂金安,”丘穆陵折古再拜,擡眸望向成之染,“恭祝太平長公主殿下芳齡永繼,與國無疆!”
殿内金磚上霜氣還未散盡,白玉珠串在眼前劃出僵硬的弧線。成昭遠心頭發悶,本該說的那句“賜座”在喉間滾了滾,最終化作飄向階下的一縷青煙。
成之染似是勾唇,眉眼間卻無波瀾,替他道:“賜座。”
丘穆陵折古挺直腰闆的動作刻意放慢,指尖搭在蹀躞帶的金環上,多停了一瞬,唇角浮起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