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日,學校領導在課間操上通報批評了謝帆黃語二人。
兩人頂着烈陽,依次在台前畏畏縮縮地念自己連夜寫的檢讨書,不知是曬的還是羞恥心作祟,臉漲得通紅,好不狼狽。
始作俑者停課處理,依附者的檔案同樣染上了污點。
而江禮然受到的處分僅是口頭上記過,在通報時随口一帶便不再被校領導多做贅述。
學校也當即為正在施工的區域安裝了監控,以此作為警示。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可高三七班的班主任始終憂心忡忡。
望着手機上撥去的未接電話,她頓時覺得想要做好一個負責的班主任是件難如登天的事。
那幾個電話,是給江禮然的母親打去的。
昨天她口口聲聲說會到學校,班主任在辦公室左等右等,非但不見人影,就連電話都打不通。
八成是忘了此事,班主任想。學校就像被這位母親當成了托管所,隻管把孩子送進來就好,其餘的事一律不問。
也難怪這一整個學期江禮然都在想法設法找借口不回家,求自己幫她聯系母親。
班主任喟歎一聲,不死心地撥去最後一個電話,要是再接不通,她也無能為力了。
不成想,這次電話接通了。
簡短地告知來意,江媽媽想起此茬,瞬間怒火中燒,背上包一腳油門趕到學校。
此時已是上課時間,學校一片安靜。江媽媽并沒有馬上去辦公室,而是直接殺到高三七班。
她從窗戶瞥見坐在後排的江禮然,更是氣得發抖。
最近她為了開餐廳的事四處找人合夥,昨天剛與老同學組了個飯局談事。
她本就不勝酒力,還被人推搡着灌了一壺白酒,飯後又在麻将桌上輸了不少錢,這才把事談成。
現下女兒總是躲避自己,竟還要在學校裡捅婁子,心安理得地等她來收場,真是嫌她還不夠忙嗎!
她捏死拳頭,快步走向教室前門,見任課老師正忙着闆書,她禮貌性地敲了敲教室門。
“你好老師,我找一下江禮然,我是她媽媽。”
課程忽然間被打斷,多數學生都好奇地舉目看去。
任課老師也停下手中的活,偏頭望向門外,接着朝江禮然擺手示意:“江禮然,你媽媽找你。”
江禮然看着門口那氣勢昂揚的身影,一股大禍臨頭的不詳感在心底裡翻湧,她慢慢放下手裡的筆,抿着唇站了起來。
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下,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走向門外,心髒卻暗自咚咚打鼓。
剛一踏出門框,一記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呼在臉上,緊接着一頓責罵暴射而出。
“我送你來學校是讓你來鬧事的嗎!你把人打傷了,你覺得現在該怎麼辦?你嫌不嫌丢人啊?!現在人家是要多少賠償?多的我反正賠不起,你自己想辦法!”
江禮然垂着頭,痛不痛早已不清楚了,隻神色惘然地看着母親的鞋尖,微弱地出聲:“兩萬……”
話剛出口,江媽媽猛地擡起手又給了她一耳光。
“這個錢我賠不起,要麼這個書你就别讀了,你現在跟我回家算了,出去打工賺錢吧。”江媽媽又氣又失望,說着眼淚忽地掉了下來,混進哽咽的聲音裡。
江禮然沒擡頭,依舊看着那雙黑色的尖頭高跟鞋,頰肉裡像是有無數顆珠子在滾動,碾壓着面部神經。
耳邊斷斷續續傳來教室裡的議論聲,聲音過于渺小,她幾乎聽不清内容。
可此時自尊心好似變成了洋蔥,正一片一片地被旁人剝落,又似乎長滿了蟲子,撕開的洋蔥片被人摒棄。
她磨損着指甲蓋,試圖解釋:“那兩萬塊錢已經賠過了……”
不等她繼續說明情況,江媽媽再次搶話:“誰給你賠的?你哪裡來的錢?”
這一幕任課老師實在看不下去了,急忙跑到門框邊,好言相勸:“跟孩子好好溝通一下吧,不要打她罵她。你們去辦公室說吧,現在還在上課,影響到其他學生也不好。”
江媽媽瞧了眼教室裡竊議的學生,頓時感覺顔面掃地,匆匆道歉後,她拽着江禮然的胳膊光速逃走。
全程兩人沒有任何交流,隻有高跟鞋的哒哒聲在樓道中回響,一聲一聲,踩踏着兩人一絲一毫的尊嚴。
走進辦公室,江媽媽與班主任和氣地打了個照面,随後班主任搬出兩個椅子,招呼二人坐下。
江媽媽不願多待似的,讪笑着擺手拒絕,繼而皺眉斜睨了眼江禮然。她光光站在旁邊,沒有哭,沒有任何表情。
片刻,江禮然将事情的詳細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興許是礙于班主任的顔面,這次母親沒有打斷她。
道完後,江媽媽情緒激動,沒忍住指着江禮然的頭罵道:“要點臉行嗎?人家賠了你就接受啊。你不想要臉我還想要呢!”
說着她從包裡掏出一張銀行卡,狠狠甩到江禮然懷裡,“拿去!用你自己的錢還給人家。”
江禮然攥緊那張卡,掐得卡的邊緣陷進肉裡,她緘口不語,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真是不想再管你了!”江媽媽搓了搓頭發,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前幾年也是,現在也是,你能不能長點記性啊?!從小就告訴你不要多管閑事,别人怎麼樣被打也不關你的事。”
班主任看得心慌慌,連忙起身準備勸解,但江媽媽一手拂開了她伸過來的雙手,不給她任何機會,話語如不受控地子彈般噴發。
“你以為你老媽很有錢,你做什麼事都能次次幫你兜底,你能不能體諒一下你媽啊?這次是有人幫你賠錢,再有這樣的事我一律不管。”
說罷她戳着江禮然的肩膀,咬牙切齒地道:“我賠不起,也扶不起這堵爛牆!”
江禮然直喇喇地站在原地,不再辯解,她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是挨罵,倒不如就讓母親罵個夠好了。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承擔後果,自己解決。别什麼都想着讓你媽我來負責!你以為那幾個錢很好賺嗎?”
江媽媽一字字擠出牙,瞧着女兒不言不發,心中那股憋脹的怒氣乍然席卷全身。
女兒像一隻家養的野貓,吃穿全依靠家中,卻從不親人,甚至還會撓得人身上全是血痕。她想着,驟然揮起手,企圖再給女兒立一個下馬威。
忽然間,那隻高高舉起的手停滞在空中。
江媽媽側頭一看,班主任已然握住她的手腕,蹙眉對她搖了搖頭,江媽媽平複了下怒火,這才把手放下。
“我們有話好好說,不要沖動。”班主任拍着江媽媽的背,安撫道,“具體的情況孩子已經給你說過了,也不全是她的錯,打人是不對,但她也是為了保護同學。”
“你昨天沒有來,學校已經對她口頭批評教育過了,這個事情暫時解決好了。讓你來學校就是想讓你了解一下情況,平時在家多關心一下孩子,對她加強管教。”
聞言,江媽媽抿起唇,帶着歉意笑笑:“實在是麻煩你了啊老師,真是不好意思。”
“老師,沒什麼别的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說完江媽媽瞪了江禮然一眼,背着包轉身就走。
班主任見狀趕忙跟了上去:“诶!等一下江媽媽!”
隻見那抹背影不管不顧地往前沖,頭也不回,轉眼便消失在樓道口。
班主任扒拉着門框,怅若所失地歎了口氣,她回頭,與江禮然尴尬地互看一眼。
半晌,江禮然逞強地笑了笑:“老師,謝謝你。其實你不用幫我的。”
她垂下眸,氣若遊絲,“也幫不了我……”
班主任怔怔地看着她,一米七多的大高個就那麼站在那,卻讓人覺得她是多麼弱小且無助。
她的手不停地摳着指甲,光從側後方來,隻能照亮她耳旁的發絲,其餘的躲在灰面裡。
她身上的桎梏,是年齡與血緣。
“唉……”班主任歎氣,走到江禮然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回去上課吧。”
“嗯。”
回到教室,正好剛下課,班上有人紮堆小聲議論,有人心急如焚地趕作業,各忙各的。
江禮然直直走向座位,拉開椅子坐下,強烈的日光在正午趨于穩定,從窗邊射進來,照得人心煩意亂。
她一把拉上窗簾,手掌撐着太陽穴,呆滞地盯着桌面。
臉上的痛感還沒有消失,她用手掌揉了揉臉。嘶,好痛。
江禮然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那種無法言喻的煩躁情緒在她的内心中不斷累積、發酵。
母親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打罵自己,自從她們離婚後,母親的性情大變,動不動就把所有事都怪罪在她身上。
有時一旦生氣就會把屋子裡的東西都砸一遍,嘴裡還一直叨着:都是因為生了你。
她做錯了嗎?或許是吧,父母離婚後她就沒在母親面前對過。
就是因為她錯了,所以父母的感情會消失,父親會一聲不吭地離開,剩母親與自己互相殘殺。
也許母親并沒有不愛自己,隻是無法接受前夫遺留下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