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軍訓的訓練項目是射擊,每人十發子彈,裴元序彈無虛發,一戰成名,連隊裡的驚呼聲傳遍大半個操場,甚至在軍訓結束後從學姐那收到大半個西瓜。
操場的假草坪上,江禮然盤腿坐着,遠遠望着被人群簇擁着的裴元序,由衷地感歎:“好受歡迎啊。”
坐在身旁的林序秋也看着遠處,頭往江禮然那邊一歪,不由得為裴元序驕傲起來:“那可不,這是圓圓的天賦技能。”
聞言,江禮然一驚:“射擊嗎?!”
林序秋卻緩緩搖頭,視線鎖定在露出半個頭的裴元序身上,略顯仰慕地道:“是惹人愛啊……”
江禮然同感,點了點頭,再次把目光移向遠邊那衆星捧月的人。
暮色沉沉下,小片的人群幾乎将她八方包圍,又是幫她拿脫下的軍訓外套和帽子,又是将擰好的礦泉水遞給她,又是拿出手機,似乎在向她要聯系方式。
她隻淺笑着一一回應,沒有一絲拘束,沒有半點自傲。
像一抹薄暮裡淺淡的月亮,剛露面便吸引衆多人為此贊歎,而月亮也自知自己的魅力,恍若習以為常,隻挂在那,漸漸浮現銀黃的色彩,天幕都變成她的背景布。
望着望着,江禮然忽而意識到她們的另一個共同點——萬人空巷,名噪一時。
可區别在于,自己的是過去式,而裴元序的,則是現在進行時。
江禮然咽了咽喉嚨,摩挲着手指甲,定定地看着那。
恍惚間,站在人群中心的人,逐漸幻視成自己。
一個挂着把炫彩的貝斯的自己。
一個舊夢。
舞台、聚光燈、歡呼聲、碎彩亮片……
此刻都化成壓箱底的記憶,不剩一點餘溫。
遊目到裴元序身側的那位學姐上,抱着的西瓜紅彤彤的,看上去美味多汁,江禮然托着腮,忽然說:“我也想吃。”
“你吃個屁!”林序秋撇她一眼,又笑着看向那半個西瓜,“我吃。”
江禮然:?
随即習慣性地給林序秋來了一拳。
半晌,被圍着加了一圈好友的裴元序終于從人群中走出,捧着西瓜飛奔而來,用勺子挖起最中間的一大勺。
跑到江禮然身前,她遞出了那口滴着汁水的紅瓤,璀然一笑:“快吃口西瓜解解暑~”
江禮然一愣,反而擺手拒絕了:“不太好吧,這是她們特意買給你的诶。”
“沒事兒~”裴元序依舊笑着,捧着半個西瓜的手搖了搖,示意了下,“我要了三個勺子,快吃!”
林序秋毫不客氣,從她手上扯出一把勺,“咵嚓”一聲紮入西瓜裡,狠狠挖了一大勺,一口吃下。
見狀,江禮然瞧了瞧林序秋鼓囊起的臉,又瞧了瞧裴元序舉着的那勺堪稱國宴的西瓜中心,最後猶豫地看向裴元序。
她又對自己笑了下,擡了擡勺子,像在催促,像在撫慰。
江禮然頓時笑了,伸手去接勺子。
不料裴元序立馬縮回了勺子,皺着眉,不說話,生氣了似的。
随後她慢慢把那口西瓜遞到江禮然嘴邊,說:“啊~~~”
這不是非要喂她嗎!江禮然尴尬得想死,緊繃着唇線。
又見那勺子往自己嘴皮上怼,江禮然向後傾身,頭側到一邊,歎一口氣,這才扭頭過來吃下。
裴元序滿意得連連颔首,擠到江禮然和林序秋中間,分享剩下的西瓜。
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軍訓算是告一段落,可裴元序竟對此第一次産生了眷戀——玩槍的感覺實在太爽,今天的十發子彈完全不夠她打的。
于是晚飯後,江禮然和林序秋兩人便陪着她來到了射擊館,等她過過手瘾。
這次兩人都沒有玩,隻是坐在一邊的沙發上,靜靜地看着裴元序。
才剛洗過澡,裴元序一手攏住披散着的長發,一手拿出根素淨的純黑皮筋,紮出個低丸子,利落又不失典雅。
戴上護目鏡,她選了把杠杆式步槍,裝上子彈後将槍抵緊在肩窩。
左手擡住槍身,右手扣住扳機,她微微偏頭,臉頰自然貼住腮闆,閉上左眼,右眼直視前方。
瞳孔、瞄準具、準心,三點一線,眼神似要擊碎靶子。
“砰!”
隻見一枚銀色子彈射出,在空中旋轉着飛去。
一天訓練下來身體難免有些勞累,擊發的瞬間她難得地被後坐力一震,槍口朝上一擡,遮住了靶心。
她有點怄氣,緩緩降下槍口,瞧了眼靶子——八環。
啊……還是得練……
她不太服氣,下一秒便架起槍,迅速射靶。
幾顆子彈殼彈落,槍聲連連,一股強大的淩厲氣息在訓練室内爆發。
江禮然正襟危坐,瞅了眼靶子,九環與十環都出現了子彈穿過的痕迹。
她的目光立刻光速移動到裴元序的背影上,滿眼崇拜,愣愣地望着。
片刻,裴元序側過身,回頭朝這邊咧開笑,比了個耶,似乎對結果十分滿意。
“圓圓你好棒!”林序秋放下舉着的手機,随即打開相冊,“剛剛我給你拍了照片,你看看,特别帥!”
裴元序一笑,收起槍,悠悠然地走過來,接過林序秋的手機。
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她笑得眯起了眸子,眼睫都遮住了瞳眸。
“好看!一會發我。”她把手機還了回去,而後走到機器旁邊,撕下剛才的射擊成績報告。
一共十發子彈,用時90秒,總環數101.7,除了第一發八環,剩下兩發位于九環,七發搶眼地印着十環。
掃一圈成績明細表,雖被八環拉了分,比平時遜色稍許,但有個數字,卻讓裴元序一時間開心了不少,笑眯眯的。
瞧她這般,江禮然也湊上來看,見十環後邊跟着的小數點,她不由得指着報告單上的數字。
“為什麼十環後面會有小數點啊?十環不是最高的嘛,今天軍訓的時候上面也是這樣的。”
“這個嘛……”裴元序瞧她一眼,懷疑她是不是沒認真聽教官講。
繼而她耐心地解釋:“十環裡還會再分成十小環,從10.0到10.9,為了更準确的算分數。”
她指着報告單的最後一個數字,掩飾不住内心的喜悅,繼續講解:“像最後一發是10.9環,也是單次最高分數,滿環。”
聽聞這個,江禮然倒吸一口氣,瞪大雙眼看裴元序。
霎那間,她感覺眼前人的身上在發光,無數星星閃耀在她身旁,那光芒五彩斑斓,炫得她暈頭轉向。
束束彩光輝閃着,似乎反射進她的虹膜裡,成為了她眼中的高光。
江禮然現在對裴元序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她滴溜溜地跟在走向沙發的裴元序身後,問道:“你學這個多久了?”
裴元序想了想,悠然地坐到沙發上:“三四年了吧應該。”
“一開始為什麼會想學射擊啊?”江禮然跟着她坐下,學着她的模樣也拿了個抱枕。
裴元序垂眸,歎息的同時輕輕摘下護目鏡,像在以這種方式掩蓋那微弱的氣音。
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槍響,病床上的女人戀戀不舍地望着她……
記憶裡的影像一幀一幀閃過,她不太記得清了。
隻記得,那是第一個叫她“圓圓”的女人,最後一次叫她“圓圓”。
“算是學點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吧……”她回答道,随即解下腦後的皮筋。
丸子發型散落,長發順着皮筋的方向溜到右側的肩上,她低下頭,将曲卷的頭發整理成原本的順直。
發絲遮住了她的側臉,她知曉這個角度,江禮然看不見她的神情,略有所思地盯着地闆。
沒等江禮然繼續問,她便背靠沙發,說着:“以前在國外的時候,遇到過一些事,有壞人闖到家裡來……”
江禮然靜靜地看着她,聽她娓娓道來學射擊的契機。
四年前,裴元序獨自在國外上學,父母遠在國内。
那天倫城的天氣一如往常,天色灰蒙蒙的,大霧四起。
穿好制服,背上包,拉開家門便準備徒步去上課。
吹來的風照樣蕭條,剛一邁步,她突然想起有份重要資料忘在了屋裡。
看了看表,時間尚早,不會耽擱太久,于是她随手将門虛掩着,快步走回屋内。
資料不在客廳,不在卧室,甚至不在書房,翻了所有可能會放的地方也始終沒找到。
眼見時間揮霍去一大半,她急匆匆下樓,去到昨晚最後待的地,地下室書房。
跑到書桌前,果然,資料就躺在那裡,打開牛皮紙袋翻了翻,她霎時松了口氣。
裝好後,她拎着牛皮紙袋,正要離開。
“砰!”
樓上赫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槍聲,沒安裝消音器,大抵是一種威懾手段。
裴元序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腳步猛地頓住,心跳咚咚咚響個不停。
緊随着的,是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一頓翻箱倒櫃的聲響,伴随着玻璃瓶砸碎的刺耳聲音,就在頭頂。
她呼吸一滞,手指不自覺攥緊手中的資料,腳卻像被藤蔓纏繞,忽然動彈不得。
上邊的聲音不曾停止,時不時有幾句低沉的男聲入耳,不知在道些什麼。
寒意猛然從腳底直竄上來,後背冷汗直冒,她想逃,可面對這驚吓,她卻挪不開腳。
樓上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似乎有人正朝樓梯口走來,而現在的她,離樓梯口,也就一牆距離。
恍若那人推開了地下室的門,第一個看到的,必定就是自己。
那會怎麼樣?
快速深吸一口氣,她憋住呼吸聲,終于動得了身,急忙退回書房,反手輕輕關上門,手顫抖着擰緊門鎖。
書房裡寂靜得隻有呼吸聲在耳邊環繞,即便有意克制住呼吸,那聲音還是顯得奇大無比。
蹲下身,她背靠着門,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屋外好像靜悄悄的,但樓上的聲音還是持續了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便環顧一圈書房,找保護物。
目光掃過前方的書桌,陡然定格在抽屜上,依稀記得,裡邊,有一把手槍。
顧不上是誰留下的,她強迫着自己站起來,輕手輕腳地拉開抽屜。
那把左輪手槍仿佛是為此刻才躺在那,黑色的金屬表面泛着冷光,握在手裡,沉甸甸的,看來裝滿了子彈。
有那麼一刻,她感到一絲安心,不過很快便消散,更多的恐懼席卷而來。
以她一個初中生,不可能對付得了樓上的人。
更何況她也隻是簡單地知道槍的使用方法,至于能不能打得中,隻能随緣。
畢竟,她從未嘗試過開槍。
捏着槍躲在門後,她的手心已然濕透,指尖冰涼,緊緊扣住扳機,神經緊繃。
頭頂混亂的聲音一遍一遍侵襲着她的身心,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長,如同光着腳,走過一整個世紀。
隻聽上樓下樓的腳步很急促,她的心跳也很急促,那些人,似有三五個,不曾聽見一個女聲。
她,興許是唯一一個。
不久後,随着腳步聲的減淡,樓上徹底沒了動靜,整個房子陷入死寂。
等待許久,确認那些人真的離開了,裴元序才畏畏縮縮地打開書房門,探出隻眼睛觀察四周。
周圍依舊保持着原樣,所幸那些人沒能找到地下室,這地還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