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跟你們認識,能跟你們玩在一起。”
“有嘛……”裴元序的眼神跟随着江禮然的方向,緩緩停在那片不停旋轉的星空上。
“不過我覺得認識你……”她将頭偏回,誠懇地道:“江禮然,才讓我感覺不真實。”
江禮然微微側頭:“為什麼?”
裴元序沒吱聲,僅有雙眼在她的臉龐中遊走,從左眼上方淺淺的痣到眉毛,從輕微蹙起的眉頭順到鼻子,最後定格在她的雙唇上。
紅潤潤的、稍稍有絲唇紋,唇下的釘飾因燈光的反射愈發明亮……
她盯得太久,江禮然稍顯不安地把頭偏了過去,不自覺抿起嘴,略微藏起了唇釘。
“還是覺得唇釘很可怕吧?”說完,她輕咬住了下唇。
裴元序淺笑着搖搖頭:“不可怕,很酷!”
聽聞此言,江禮然哼哼輕笑了聲:”那就好。”
瞥見床邊的桌子旁始終亮着手機屏幕,裴元序沉思良久。
她猶豫地開口:“禮然,我有個疑問,雖然不知道問出來你會不會難過。”
看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江禮然大抵猜測到了是何種話題,她連忙擺擺手:“沒事,你問嘛。”
裴元序潤了潤嘴唇,斟酌着字句,半晌後才出聲:“你搬出來之後,你媽媽知道你住在哪裡嗎?”
“不知道,她沒來看過我。”江禮然平淡地說着,語氣間夾雜着一縷淺薄的埋怨,但迅速被一聲細微的清嗓聲所掩埋。
裴元序緩慢地拖出一句:“這樣啊……”
“你是不是還有其他想問的?”江禮然看她欲言又止,如是說道,“沒關系,都可以說,我其實不避諱去談這種東西。”
此時,林序秋終于放下了手機,站起身将床上的抱枕一一丢回地毯:“她是怕你難過,然後又哭。”
道完裴元序的顧慮,她便踏上了床,一溜煙地縮到裴元序旁邊。
江禮然長歎一口重氣:“我已經決定了,我不要因為他們哭了,已經沒有必要了。”
“那……禮然,你繼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emmmm……”
“雖然我不是外貌協會,但我還是要說,他長得真不好看,而且思想還很封建。”
聽起“思想封建”,林序秋火急火燎地爬了起來,怔怔地望着江禮然。
江禮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開始給她倆舉例:“其實,之前他沒打算繼續讓我讀書的,是我媽跟他吵了一架,他才勉強妥協的……”
兩人靜靜地聽着,林序秋的拳頭不受控地捏緊,指甲險些抵破手心的皮肉。
感受到她在抖動,裴元序趕緊拉住了她的手。兩人在昏暗中對視一眼,裴元序皺眉對她搖了搖頭。
吐槽完大部分張方明的“光輝事迹”,江禮然越想越氣,不禁補上一刀:“這一點跟我爸比起來真是差太遠了。”
裴元序下意識地問道:“那你爸爸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江禮然心頭一縮,似乎有層愁霧朦胧住了她的雙眼,連帶着眼前的星空都變得晦暗不清。
她緩慢地眨着眼,放輕了聲音:“他啊,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騙子。”
過去的種種在她腦内湧現,那一幕幕兩年以前的片段如今像是八十年代的老電影,都已附着上淡淡的黃灰色。
随着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她接着娓娓道來:“他會開車送我去上學,會在我放學回家前做好飯,會在冬天的時候給我系圍巾,會給我泡咖啡,會教我喝酒、搖骰子……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支持我、包容我。”
話語間,天花闆上陡然飛出顆流星,她仿佛近視一般,絲毫沒看清它的蹤迹,隻好自嘲地歎出笑,将話鋒一轉:“但是,他也會不愛我,他也會對我撒謊,對我媽撒謊……他也會抛下我、躲着我、躲着所有人。”
裴元序滿懷憂慮注視着她的側臉,原想伸手摟她入懷中,耳邊卻再度響起她的哀歎:“我記得他走的那段時間,我的社交賬号被圍攻了。”
聞言,她蜷了蜷手指,縮了回去,而後覆上江禮然手背的肌膚,輕柔地順着,聆聽她的往事。
“有人說我可憐,父母離婚了,有人說我爸不要臉,平時假裝很愛妻女的人終于裝不下去,被爆出軌了,也有人說,我媽很悲催,這下徹底沒有經濟來源了……”
江禮然說着,頭不斷地擺動,動作細微得幾乎瞧不見。
一股淡漠的香薰味吸入肺部,換出一口沉悶的氣,她緊閉着唇,拉扯着嘴角,喟歎道:“當然,也有人問我,SVN.S.那個意氣風發的吉他手是不是再也不歸隊了。”
“最後,我隻能連夜把這些評論删了,隻留下了早些年的誇獎聲。”她慢慢扭過頭,對上了身旁溟濛的眼神,“很自欺欺人吧?”
全場鴉雀無聲,唯獨風在砰砰敲着窗玻璃,接連二三的歎息聲渺茫得不可察覺,其餘兩人全都不知從何安慰。
她深知兩人的無助,她又何嘗不是,也隻能摸摸唇釘,轉而摸摸耳釘,透過愈合的傷口憶起當時穿刺皮肉的痛與安心。
“輿論有時候是很吓人的,一條條狗仔的報道,我家就這樣沒了。”她垂下手,呆呆地望着天花闆,“其實我一開始是不相信他會出軌的,或者是不敢信,但好像事實就是如此。”
林序秋若有所思地支起下巴:“你說狗仔的報道?”
江禮然輕微仰頭,眼睛都沒移一下:“昂,就隻是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
“你爸這個樂隊……”林序秋拖着長音,手指輕輕敲打着床邊,“沒有保镖和公關嗎?”
“保镖?公關?”江禮然揚聲重複着她的問題,目光不由得朝她靠攏。
思索片時,她喃喃道:“好像是沒有。”
林序秋停住手,心中的猜想破口而出:“那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是被冤枉的?”
江禮然立馬撐起身子:“怎麼說?”
“我們之前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圓圓她媽媽帶我去買手表,說我是她幹女兒,最後以謠傳謠,我變成她的私生女了。”
林序秋慢悠悠地說着,随後不屑地一笑:“可笑吧?這種東西都能說出來,到底是我林家的影響力沒那麼大了,還是他們蠢!”
“也許他真的沒有做過,可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至少你多了一個‘真相’,盡管它現在還隻是一個猜測。”
江禮然沉默了會兒,内心波蕩起伏。
“嗯……”她低聲應道,嘗試着接受這個新的可能性。
看她始終壓卧在被子上,遲遲不肯睡進暖暖的床鋪中,裴元序心疼之餘難免有些後悔。
她是被隕石撞擊的行星,是被炸碎的煙花,是丢了紙箱孤零零待在空地上的貓,由一顆、一束、一隻,散落成一粒一粒、一星一點、一飄一縷的靈魂。
第二天,雪也應該化了吧……
裴元序愣愣地想着這些,困意席卷而來。
她輕拍了拍身旁人的手臂,細聲問:“要睡覺嗎?”
江禮然搖搖頭:“不要……”緊接着縮進了被子裡。
漫漫長夜,雪輕盈地飄,三人窩在床上,亂着心境,良久後被草莓煙味打碎。
濃濃甜霧散在身前,江禮然蓦然想起那塊巧克力,她側過身,幽幽地道:“元序,最近我發現一個事。”
裴元序的心髒猛然緊縮,機械般地對上她的視線:“啊?”
隻聽她喲嘿一笑:“你家大部分東西都是這個叫‘東林’的牌子的。”
裴元序微怔,接着松了口氣:“哈哈哈哈,因為是秋秋家的啊~”
“!她家涉及這麼廣的嗎?”
林序秋吐着煙圈,瞥了江禮然一眼:“不然呢?家族企業。”
江禮然的好奇心瞬間被點燃,她側靠着手臂,定定地看着裴元序:“诶,那她家這個公司名有什麼寓意嗎?”
“沒有寓意…吧……”裴元序不安地應付着,目光轉向了林序秋,試圖向她求助。
林序秋輕噴了聲,譏諷道:“哪有什麼寓意,就是個姓氏而已,東林集團。”
“哈?”江禮然疑惑滿溢,“不應該是林氏集團之類的嗎?”
林序秋将手中的電子煙一攤,簡單地解釋:“我祖祖到我父母都姓東林。”
“嗯?你父母也是同一個姓啊?那你怎麼姓林?”
瞧江禮然一副困惑不已的樣子,林序秋思前想後,兩個指節扣着煙管擺動着,最終還是決定将原委告訴她。
“我父母是遠親,同一個六世祖,我爸叫東林海,我媽叫東林硯。我姓林是因為家族裡面規定,在成為主家掌權人前任何人都不得姓東林,隻能随祖宗的姓氏。”
“哈?這什麼奇奇怪怪的規定?”江禮然錯愕地看着她,“不對,你祖宗姓林,那後面怎麼姓東林啊?”
“事情很複雜,簡單來說就是祖祖,也就是我曾祖母,為了成為主家掌權人,抛棄了自己原本的姓氏,改姓了。”
“曾祖母?你家随女性祖宗的姓氏啊?”
“嗯哼,我家是母系氏族,傳女不傳男的。”
“?那你之前還問我外公外婆,不是應該叫姥姥或者婆婆嗎?”
“這不是怕你不理解嗎?我家女性這邊的稱呼不說外的,隻有男性那邊說。”
江禮然恍然大悟,她點點頭,卻突然察覺到有絲毫的不對勁。
“等等,你剛剛說你曾祖母……嘶——”
她頓了頓,盤問道:“那你家一開始也不是主家喽?”
“也不是,一開始都是林家的。”林序秋瞳孔沉了下去,吹了抹濃煙,“隻能說中途發生了些事吧,然後東林這個旁族的姓就一直延續到現在了。”
江禮然聽得瞠目結舌,驚呼一聲:“什麼?旁族?”
“嗯,整個家族裡有五個族群,林氏、東、南、西、北林。林氏,也就是我家,是擁有最高股份的,是本家,其他四個是旁族。”
“所以當年你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為什麼改姓?”
密密麻麻的問題頓時讓林序秋煩躁起來,她一個翻身蓋住了肩頭,不耐煩地回道:“說了你也不懂。”
江禮然起身橫了她一眼:“啧,瞧不起誰呢!”
林序秋調過頭,大喊着:“那我繼續說了哦。”
“打住,我現在不想聽了,你晚點再說吧。”說完,江禮然躺回枕頭上,滿臉期待地盯着即将昏昏欲睡的裴元序。
而裴元序早就被林序秋那一聲喊搞得抓心撓肺,腦子裡除了快點入睡,就隻剩下盤算如何整蠱林序秋。
她面對着江禮然,清甜地笑了笑:“怎麼啦?”手卻偷偷摸摸在被子裡摸索,一把掐住了林序秋的胳膊,死死地陷了進去。
床邊發出細小的嘶聲,江禮然大緻猜到了此刻的情況,她沒去理會,單單提問道:“元序,你家也有像秋秋家這樣的曆史嗎?”
“沒有啦,我家是直系血親繼承,跟秋秋家的傳統不一樣。”裴元序邊笑着,邊松開了手。
“這樣的話,你以後是要繼承家業的是吧?”
“當然了,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那你什麼時候繼承啊?”
“emmm……不好說。”她看着江禮然疑惑的表情,思緒萬千。
她本不想再次提起留學一事,但望着她的雙眼,又會想起那句“不要對我撒謊”。
刹那間她覺得,不撒謊這件事,堪比登天還難,她早已謊言無數了。
“我現在還是想去倫城,專心搞藝術創作,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她解釋道。
江禮然先是怔了一怔,随後垂下了雙眸,唇齒間胡亂鑽出一句:“啊啊啊~有錢人的選擇機會還真是多啊!”
“禮然你也有無限的可能呀!”
“嗯……如果我做不到成為一個最優秀的貝斯手,走向更大的舞台的話,這輩子就隻能這樣了。”
惘然之中,一雙暖手握了過來,星辰滿盛眼底。
“你會成為的!一定會的!而且你現在已經是很優秀的貝斯手了,在你離理想越來越近的時候,我都會在身後支持你。”
“嗯嗯嗯,我也會,需要投資記得找我。”
兩人的話如雲撥霧,她逐漸意識到,身世,這個曾經在她心中如恒星般不可撼動的存在,似乎并沒有那麼重要。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行星,在這個浩瀚的宇宙中,攜帶着獨特的物态與光芒。
身世大抵決定了星星的運行軌迹,但不代表它并不能掌握抵達的終點。
或許,自己不應該如此自卑,本該将重心放在自己的夢想上的。
……
天蒙蒙亮,莺聲呖呖,屋裡哈欠聲接連不斷。
江禮然揉了揉發青的眼圈,困倦幾乎要将她埋沒,她扭頭看了眼身旁已經熟睡的裴元序,心中不乏失落的溫存。
明明什麼都還不是,卻又感覺像是家人一樣,如果哪天我真的成為了你口中的大巨星,或許我就會有能力向你表明我的心意。
她收回視線,緊緊抱起被子的一角,身體小心地扭動着,尋找那絕佳的入睡姿勢。
調整好睡姿,她輕飄飄地吐出字句:“好了,秋秋你現在可以說你家裡的事了,我當睡前故事聽。”
“……咳咳。”林序秋放下煙管,整個人陷進了柔軟的床被中,外邊僅留了個頭。
她徐徐道來:“在上個世紀……”
在上個世紀,她的六世祖未能誕下女兒,這在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母系氏族中好比一場龐大的雪崩,無疑引發了多個連鎖反應。
按照家族傳統,權力和财産本應通過女性血脈傳承,但由于缺乏女性繼承人,掌管權意外地落入了旁系分支——東林家。
于是,山體裂變,60%的股份,開啟了它動蕩不安的一生。
當年東林家上台後,為了鞏固自身的權力同時打壓林氏,在原有的家族規則書上立下了兩個嚴苛的規矩。
一是,通過多家選舉、能力考核等成為主家候選繼承人之後,最終掌權者必須改姓為“東林”。
二是,無論何人,一生隻能更改一次姓氏,違者流放。
毋庸置疑,這極大地限制住了林氏。
就算是曾祖母曆經千山萬苦,甚至抛下自己的姓氏,成為雪峰最頂端的掌權者,也無法對這些條條框框做出改變。
原因尤其簡單,她與東林家各自繼承了一半的份額。
30%,像一片懸在山頂的雪,稍有不慎就将再次崩塌,颠覆整個家族的構成。
家族成員們心知肚明,這種局面不能持久。
至此,權利與金錢的紛争就此展開。
而此後母父商業聯姻,父親帶着四世祖母打拼而來的股份入贅于婆家,以此作為稼粧,也就跟随了母親的姓氏——東林。
作為獨女,改變大局咫尺一步,可林序秋卻不願意待在這華麗得不透風的鑲金玻璃裡。
比起那些鈔票,她更想要的是自由。
林序秋平靜地訴說着,忽而嗤笑一聲:“知道東林家用了什麼手段讓股份盡量不流失出去的嗎?可以說是相當兇狠惡毒了。”
然而,房内無所動靜,隻餘微有些淺淺的呼吸聲。
“嗯?”
仿若沒意料到,她爬起來看了一眼,隻見兩張酣睡的面孔靠攏在一起。
她隐約記得這副場景,大約在裴元序L大的房裡發生過,心裡不由得暗自吐槽:你倆到底行不行啊,能不能熬啊?!白白浪費我這麼多口水!
算了,拍張照。
想着,她拿出了手機,悄咪咪地對着兩人拍了張照。
随後,她卡好被子,幾近将兩人包裹成一團蠶繭,便蹑手蹑腳地離開了四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