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披着暴雪爬上危峰闖進山齋,在山道上摔了兩次紅白道袍全然污濁破爛,金發之中混着泥點和草葉。他闖進茶寮抱住矮榻上缑月緊緊護在懷裡,“缑月,你師父父進輪回了。”
缑月的寫輪眼瞬間睜圓,“師尊,你說話了。”
暮隻說了一句話就痛暈過去,缑月驚慌失措喊着他,山齋中的兩人忙過來扶着他放平檢查傷勢,崴了右腳。六十四解了大氅給暮當被蓋在身上保暖,柳枝掐了一陣人中慢慢将其掐醒。
六十四剛煮了附近山僧炒的松蘿茶,倒上一杯遞過來。柳枝扶起僵冷的人依着自己坐,接過來茶盞往暮蒼白的唇邊送,暮毫無知覺,眼前紅菱濕了後更加鮮紅。
缑月将炭盆挪進,烘烘小手往暮臉上貼,好半天才将繃緊的青白面龐暖熱了又接着給他暖手。
暮緩過僵冷的身體蜷縮到一邊,悶在裘裳裡肩膀一直發抖。六十四又添了兩個炭盆,柳枝取出安神藥丸放在水裡化開看着暮喝下去。
雪下瘋了。
窗外已分不清天地,樹枝成了白玉雕的。偶有幾個山僧經過,都成了會移動的雪堆,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每一步都陷到膝蓋。雪埋了道路,埋了台階。屋頂的雪積得太厚,終于不堪重負,"轟"地滑落下來,揚起一片雪霧。
晚上卧房點起燭火,暮盤坐在羅漢榻的案幾前趴着,缑月剪了燈芯,打在窗戶上昏黃而模糊的影子才又清晰起來。
“師尊你餓不餓?”
暮趴着搖搖頭。
“我給師尊梳頭發吧?”
缑月解開他腦後的紅菱帶拿出腰包裡的玳瑁梳子,擇出枯枝草葉,梳開發結,一縷一縷梳順。不知不覺,給他梳頭的人換了。
頭發梳完了,暮揉着發腫的眼睛直起腰來身後靠上一堵溫熱的牆。
“……”
缑月懵懵地對鐵甲說,“師尊說他讨厭你。”
波斯鏡上浮現字迹,「又讨厭我了啊。」
暮與鐵甲隔着案幾相對而坐,缑月依在暮身旁不多時犯瞌睡歇下了,暮将她放在一旁用裘裳蓋上。窗外風聲呼嘯,雪還在下,下得肆無忌憚,白色的暴君正以溫柔的姿态吞噬整個世界。
兩人靜坐了一夜,天亮缑月被西院的人叫走,暮的飯食單獨送過來。暮把腿坐麻了,想換個姿勢結果麻筋讓他半身不遂,越是難受越是容易把難過的事疊到一起,更想哭了。
「我在這裡,哭吧,不怕。」
暮一抽鼻子,嗚咽了一聲,他都不會大聲哭了。他紅着眼睛下地把麻勁兒走散了才坐回案幾旁啃饅頭,鐵甲伸手摸摸他的頭,輕撫他的臉,一如當初看那個小孩。
“嗚……”暮又趴下了,一邊趴着不看他,一邊側着臉邊哭邊啃饅頭,是怎麼都哄不住了。斷斷續續的,一陣接一陣的,哭不痛快。
「别忍着,對身體不好。」
暮這副殼子是最初那副身體分化出來的,一件說新不新說舊不舊的遺物。即便能造出新的殼子,他也依舊用這副會蟲化的遺物。不是矯情,隻有這樣才會在龐大的宇宙稀釋中保有知覺,留住感受,限制長生帶來的麻木。
他坐起來深呼吸,用袖子吸走眼周的濕潤,用口形說:你沒資格說我,徹底不做人的東西。
他們兩個說不好誰是人誰不是人。
「又罵我,好傷心啊。」
「但我還是好想你,哭包。」
“想”這個字,一棵樹,一隻眼,一顆心,百千萬年都在同一個地方等蝴蝶飛回來。林秋深好想好想,無可奈何地想,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身邊空蕩蕩會更想。
暮撲過去打:你個混蛋,為什麼帶走缑月,出現的方式千種百種,為什麼偏偏是這種方式?
為什麼偏偏是這種生離死别的方式?
林秋深,我讨厭你。
鐵甲臉上的面具在争執間掉落,面具之後空空蕩蕩,不是那張缺德又别有風味的讨人厭俊臉。
“……”
暮看着面具怔愣,林秋深拿起符箓紙殼面具重新戴上。
「飯涼了,我去收拾碗筷。」
林秋深起身離去,暮拿起案幾上的波斯鏡:(口形)我該親你哪裡?
波斯鏡上沒再出現回答。
缑月進屋牽起暮的手輕輕搖一搖,“師尊,晗娘娘說齊天師父父去當大英雄了,立不世之豐功,成萬世之枭雄!晗娘娘說英雄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師父父變成更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