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碗水還是要端的，伊無沉默了一下，模仿剛剛聽到的發音叫出柯特的名字。

她看到柯特瞬間露出一幅純良的笑容，轉頭，漂亮的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朝向一臉不忿的奇犽。

雖然明顯表露出了不愉快的情感，但奇犽除了發出極輕的一聲啧聲後，也沒再說什麼。

他隻是兀自撇開一邊的柯特，從地上撿起識字圖冊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上前扯住伊無的衣袖。

“今天也來學說話吧？照這個勢頭下去，很快你就可以和我聊天了。”

他藍盈盈的眸子裡閃耀着希冀的光，伊無和這個家太不一樣了，甚至可以說她和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在他尚未羽翼豐滿，有能力逃開這個家之前，伊無是他唯一可以接觸到的不一樣的東西。

他并非渴望與伊無交流，是不是伊無其實都無所謂，隻不過恰好作為幾乎已經擁有獨立權利的大哥的寵物的她擁有這份在這個家裡保持獨特的權利。

沒有人會因為他和寵物碎碎念家裡的不好而去殺死大哥的寵物，他隻不過是機巧而狡猾地，借着這份無形之中存在的大哥的勢，想要提前嘗到一點自由的甜頭。

伊無低頭看了看那本畫冊，又擡眼瞥向站在遠處，隻是向她投來視線，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等着她做出選擇的柯特。

她伸手，捏起畫冊上方靠近她的那一角。

然後将它甩飛了出去。

面對奇犽因為驚訝而略微睜大的眼睛，她平靜地轉過身，繼續站在房間的中央對着天花闆呼喚。

為什麼這些NPC們會覺得主角應該學會他們的語言，并且與之溝通呢？

滿天神佛皆是人的形狀，為什麼不能是牛，是馬，是不通人性的家夥，是飛天意大利面呢？

是因為那些全部都是站在人的角度編纂的故事啊。

人的思維無法超脫人的框架，人的想象力具有局限和邊界，人的所思所想終究建立于人類對于世界的認知基礎上。

為什麼要假定我想要與你交流呢？明明渴望這份交流的是你才對吧，白毛NPC。

伊無大人讨厭學習，知識不要如此歹毒地進入我的腦子！

拒絕了奇犽一廂情願的溝通交流之後，伊無轉頭卻又熱火朝天地向着作為主角無法理解的神發出單方面的交流請求去了。

等待她的依舊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不斷嘗試。

繞過站在原地的奇犽，柯特像無數次跟在母親旁邊，以乖順的姿态旁觀家裡發生的一切那樣，把小小的身體縮進伊無的影子裡，模仿她的語調，隻是無意義地在重複她的姿态。

雖然他的表情仍舊是一派平靜，但奇犽知道，此刻對方的心裡絕對是喜悅的。

看着伊無雙眼無神地對天花闆重複她的難以理解的語調，奇犽心裡倒是并沒有多受傷，隻是那份被“找到堆積牢騷的樹洞啦”的喜悅之情，被這份現實沖淡不少，終于零落出隐藏在情緒之下的真實。

那份不願意被他承認的事實此刻終于被他不得不去承認了。

這家夥，根本對于身邊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她是什麼樣的性格？對自己的觀點有怎麼樣的想法？她又在追尋什麼？

這些他全部都一無所知。

錯把無視當作接納，錯把好奇當作欣賞。

取而代之的，是他心裡升騰起的新的情緒。

她憑空出現在垃圾桶裡，即使擊碎了身體也會再次從垃圾桶裡面冒出來另一個，踩着自己的屍體前行，在陰暗角落裡滋長的事實，萦繞着淡淡的恐怖，和頓覺産生的明悟，像腦門上冒出的小燈泡一樣一閃而過。

家裡人真的放心她了嗎？

按照他對自己家人的了解來說，他可不覺得那群人是這樣心大的人。

與其說是放心她…不如說，隻是拿她沒有辦法了吧。

她就是如此無解地，在家裡無人的角落滋生，面對這樣子未知不可控的存在，以他對家裡人的了解，應該不會這樣輕輕拿起又放下才對。

應該…應該會怎麼做來着？

總覺得家裡人好像遇到過差不多的情況，但是當奇犽仔細回憶之後卻又想不起來。

暫且放棄那雖然令人在意，卻實在想不起來的記憶，他推測，伊無被放置在這裡的真實原因——其實是以大哥作為牽頭人，對這一低危險性的未知生物試圖進行馴化的一次實驗。

想到這裡，他擡起頭，再次看向那副對此一無所知的模樣，仍舊以“在大白眼裡，自己和奇犽一樣爛”而感到沾沾自喜的柯特，他嘲諷地勾起嘴角。

随後，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撿起地上的識字書，在柯特疑惑的目光中一副無所謂的姿态走出去。

奇犽那之後都沒有再來找過伊無了，在想通這一點之後，雖然不太情願，但他還是聰明地選擇了隐入暗處，按兵不動。

而且，除此之外——

——伊爾迷就要回來了。

潮濕的陰雨天，伊無聽着窗外的雨聲，右手高高舉起，像一根天線一樣指向天花闆，那在陰雨天總是隐隐作痛的第六根小拇指翹着尖尖。

柯特站在她旁邊，他并不執着于為這種無意義的行為賦予意義，他隻是習慣了這種以侍立一旁的順從模式來博取他人的好感，然而最後的結果往往是一無所獲，家人的目光仍舊聚焦于最有天賦的那一個身上。

他還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對，卻看見原本站在房間正中央的伊無垂下了手。

“他回來了。”

柯特看到她嘴唇翕動，說着不知名的話語，根據他這麼多天以來的大白語學習進程，他隐約覺得她在說什麼人。

她的腦袋側向他的方向轉過來，垂下的發絲有一兩縷掃到了他臉上。

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站立的方向…不，是比自己身高更高一點的，房間門口的方向。

柯特突然反應過來了。

但是為時已晚。

一雙蒼白而修長的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他輕輕抖了下，另外幾縷黑色的發絲湊到他耳後。

“柯特。”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