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冬,氣候逼人,城裡家家戶戶都在忙着辭舊迎新過新年。
城南夏府裡卻上演着一場近乎生離死别的戲碼。
大雪天,六歲的夏琳琅正死命抱着母親駱氏的腰際,雙眼因為長時間哭泣而變得紅腫,說話間也是抽抽噎噎:
“娘,娘親不要将我送,送走好不好,我以後會乖,乖聽話的……”
京城雪天的寒風,犀利如刀,随着她嘴巴的開合猝不及防的竄入喉頭,裹挾鋒利,喇的她本就稚嫩的嗓眼一陣生疼,止不住嘶啞的咳嗽間,隻聽駱氏又是敷衍的幾句話,兩日來,她已經聽了不知多少次:
“琳琅聽話,眼下已是年末,府裡事務繁多,怕對你照顧不及,才想着将你送去昌平。”說着,伸手想将她隔開。
夏琳琅察覺,雙手抱得更緊,邊哭邊搖頭的說:“往常過年都是我們一家人,為何今年就不行了。”
她仰臉看着駱氏,見她眼尾似有松動,但也隻僅僅出現了片刻,轉瞬就又恢複如常,低頭看着自己,語氣比之方才強硬:
“你隻需懂,爹和娘這是為了你好,又不是說不要你了,你就當是去舅舅家散散心,等過些日子,我們便會來接你。”
小孩子易哭也易哄,駱氏恩威并施的兩句話果真讓她止住了抽泣,一雙盈盈的淚眼看着眼前人,想從中再尋求些真實來:“娘親說的是真的?”
她殷切的看着眼前人,雙手也将信将疑的松開,然,就在駱氏唇角翕合即将開口時,身後收拾行李細軟的仆人像是遇上些麻煩,正在院子裡不高不低的喚着她。
沒等到駱氏的回答,夏琳琅隻看到她匆匆回身往府裡去的背影,像是在躲什麼似的,沒讓她等太久,過了沒一會,就見有人擡着箱籠魚貫而出,将東西一件件碼放在她身側的馬車上,駱氏就跟在一邊張羅。
沒人在意站在一旁沉默的夏琳琅,等所有東西都妥帖之後,迫不及待的就扶了人上車,這是在宅院門口,駱氏怕被人瞧見,沒再同夏琳琅多說,就站在窗外交代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後,車夫一揚鞭,載着夏琳琅就這樣離了京城去往昌平。
寒風呼嘯,街市上孤寂無人,大家都聚在屋子裡其樂融融,年幼的夏琳琅怯懦的掀開簾子一角,看着漸行漸遠的府邸,心裡想的是她最後問的那個問題,好像一直到這會離開,駱氏都沒能給出個答案來。
天上開始落雪了,京城的年節曆來如此,大雪紛飛,紅牆白雪,寒涼的北風無處不在,凍的人恨不得縮起來,夏琳琅舍不得挪開視線,可當她透過紅腫的雙眼徹底看不見城門時,紛然而至的,是濃濃的失望和落寞感。
這件事她一直記了很多年,以至于每次看到落雪時,她都會想起這日,想起那個被駱氏刻意忽略的問題。
那題本就不難,是與不是片刻就能回答,當年的她想不明白為何母親就是沒能給她一個答案,而直到時間來到今日,她離開昌平回到京城還不到一年的今天,才終于從她父親的口中得到那遲來的答案。
*
夏府裡這會亂糟糟的,經過十年歲月洗禮過後,整個宅子的裡裡外外已經泛起了陳舊,灰敗冷清,強撐着一副軀體在同世俗掙紮,如同它的主人。
夏嶺這會正坐在會客的花廳裡,一臉頹敗憤懑的臉色看着立在他跟前的夏琳琅,氣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神裡亦看不出半分的感情,出口的話倒是能傷人:
“這些年沒把你接回來這事,看來我還做對了,這才回來多久,你就給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是存心想氣死我嗎?啊?”
夏琳琅站着好好的,但最後那個字是被他吼出來的,她不免被吓到,身體不禁瑟縮了一下,夏嶺留意到,鼻腔裡發出哼笑的一聲,語氣冷嘲熱諷:
“就怕了?你朝人李家二公子擲茶盞時候的心氣勁兒去那兒?這會兒來怕,晚了。”
自事情發生以後,夏嶺踏入這間花廳開始,他的指責就一直充斥在夏琳琅耳邊,明明四方窗扉緊閉,外面淩冽的寒風透不進來一絲,但她卻因為夏嶺這不分青紅皂白的诘問而感到遍體生寒。
她沒所謂怕不怕的,既然敢做就敢當,隻是在聽了夏嶺剛開始的兩句話後,心底深處還妄想着想要挽留些什麼:
“父親為何就不問問女兒,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做?”
“問?人頭上的傷就明明白白擺在眼前,酒肆的店小二也說了當時就你們兩個人,你出來以後就聽到李公子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你要我如何問?問你當時傷人用的是哪隻手,還是應該問你在昌平這些年怎麼就養成了這幅樣子。”
父女兩人,分明應該是一場慈孝的骨肉親情,但此刻卻是劍拔弩張的場景,比外面呼嘯的寒風更冷,也比數年前喇的她咳嗽的風雪更刺人。
夏琳琅從沒想過,時隔了十年,等來的不是父慈子孝,血濃于水,壓到她的,也不是旁人的流言蜚語,而是他父親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
她沒立即回答,就這樣局促的站在廳中,周身涼涼,手心浸滿濕濡濡的冷汗,手掌無意識的捏緊又松開,心底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那依父親看,女兒如今又當如何做?”
靜谧的空氣中隻剩夏嶺的喘氣聲,夏琳琅半垂着眼眸,低眉順目的看着他略顯暴躁的喝完手邊的一盞茶,再啪的放下杯子,再擡起眼看她時,一整個透着不耐,不是商量的口吻,倒是吩咐的語氣:
“一個巴掌拍不響,李家方才同我透了底兒,說他們可以不追究你傷人的事情,但你也别再糾着這事不放,就當這是個誤會,過了就過了。”
出乎意料的結果,夏琳琅怎也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走向,荒唐到如同聽說要死人站起來給兇手道歉,她實在忍不了了,有些氣極反笑的看着夏嶺,方才還懸在半空的心,忽然就覺得沒什麼必要了。
她松開手中捏緊的拳頭,不再半垂着腦袋,就這樣端正的立在夏嶺身前,語氣裡透着些質問:
“父親苦讀聖賢書數載,今在刑部任職,怎連最基本的是非黑白都不分?今日明明是那李二公子先對我不規矩,我出于保護自己才會出手傷了他,怎如今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竟還成了我的不是?反而要乞求他們的諒解?”
這話說的在情在理,直接将夏嶺架在刑部的位置上去,控訴他的偏袒,是半分情面都沒留,夏嶺也被指責的氣急敗壞,一時羞憤難當,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駁斥。
惱羞成怒的人腦子裡早已丢掉了長輩和體面四字,被人當衆扯掉遮羞布後隻能靠着不理智的行為來加以粉飾。
兩人相距并不遠,約一步多的距離,夏琳琅說完那席話後就看到她的父親被氣的滿面通紅,目眦欲裂,蹭的站起身來先是舉起右手用力對她指點了幾下,許是思慮到有些話不能明言,他摔了袖子在一邊踱來踱去,一口氣憋在心裡,上不來,下不去。
不是沒想過說出那些話的後果,但當那副杯盞實實在在的砸向自己的時候,夏琳琅就明白,自己和夏嶺這點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女之情,怕是真的要走到頭了
“嘭”的一聲悶響,瓷實的杯盞結實的砸在她的身上,裡面的茶水已被喝光,隻剩茶葉稀稀拉拉的挂在她衣裙上,瓷白的杯子在她手背上滾了一圈後啪嗒的一道聲響,就碎裂在地上,像極了二人之間土崩瓦解的情分。
夏琳琅恍若不覺,隻在疼痛襲來時眉骨皺了皺,手往後一縮,沒有發聲,就這樣看着眼前的父親。
夏嶺也被這聲響拉回了理智,面上有些挂不住了,負手彎腰看了她半晌後,才喘着粗氣說:“我不與你扯這些有的沒的,明兒跟着你娘走一趟李家,不興做什麼,就吃盞茶,坐會便回,也算全了這件事,給兩家留個體面。”
說完就背過身去,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