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西望着趴在床上的人半晌，确定沒再鬧騰，才替她關好燈，出門離開。
回到自己院子，見碧雲從隔間出來，問道：“瑞哥兒睡着了？”
“嗯。”碧雲點頭，見他正脫下外套，便上前幫忙。
宗西擺擺手，示意不用。
碧雲也就将手收回，隻問道：“攸甯沒事吧？”
“沒事。”宗西将脫下的衣服随手挂上，随口道，“就是晚上吃多了難受，在屋裡鬧騰。”
碧雲笑：“說起來，攸甯最近倒是安靜了許多，也不愛出去亂跑了，在家也都是讀書。”
宗西也笑：“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誰知過陣子又是什麼樣子？”
碧雲道：“我看攸甯是長大了。”說着又感歎一聲，“想起三年前我剛嫁來霍家，她還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這一轉眼馬上就十九了。我聽她說他們女大的同學，很多都已經被家裡安排了婚事。還好父親母親開明，攸甯的終身大事，說是讓她自己說了算，找自己喜歡的就行。”
宗西正在解皮帶的手，微微頓了下，才淡聲道：“攸甯跟别家姑娘不一樣，别看樣子是個大姑娘了，其實還是孩子心性，她哪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真由着她性子來，指不定帶回來個什麼玩意兒。回頭母親再與你說，你就讓她和爹别操這份心，攸甯的終身大事，等時機到了，我這個做大哥的自然會替她打算。”
碧雲沒在這件事上繼續，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道：“對了，我聽說北京大學今年開始招收女學生，攸甯一直嫌棄女大課業太簡單，如今又在自學什麼物理，這倒是個機會，反正四弟在北京，去了也有人照顧。”
“再說吧。”宗西顯然已經沒心思多聊，徑自到了床上，頓了下，又淡聲補充一句，“北京那麼遠，最好還是不要去。”
*
攸甯兀自煩悶了幾日，到底還是沒忍住，放學後，自己跑來了督軍署。
“六小姐好！”
她昂首挺胸走進辦公樓，沿路遇到衛兵打招呼，像往常一樣，目不斜視地點點頭。
“咦，攸甯？”剛走到二樓參謀室旁，便迎上拿着包收工出門的林蒼，“好久沒來署裡，最近學業很忙嗎？”
攸甯輕咳一聲，點頭：“是有點。”
說着，她走到門口，佯裝不經意往裡面掃了眼，裡面幾個參謀，也正在換下戎裝，準備下班。
看到她出現，都殷勤打招呼。
攸甯敷衍地回應，目光一早就落在了薛槐身上，對方剛剛脫下軍裝，換上一件灰色夾克。
也不知是後知後覺，還是沒放在心上，在别人都與自己打過招呼後，他才慢慢轉身，神色疏淡地朝自己點點頭，開口道：“六小姐好！”
攸甯前幾日的煩悶，原本剛剛緩和了些，眼下一股火氣又噌得冒起來。
對方這态度，俨然跟他剛進督軍署，兩人剛相識那會兒一樣，仿佛兩個人從未走近過相處過。
攸甯簡直是有些惱羞成怒地瞪他一眼，扭頭便去了督軍室。
薛槐面無表情望着驟然空蕩的門口，喉嚨滑動了下，半晌沒有動靜，還是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道：“薛參謀，還不走啊？”
他這才反應過來，輕笑着回應：“嗯，這就走。”
他随着同僚走出辦公室，下意識轉頭看了眼通向督軍室的走廊。
少女的身影已經不在。
而這廂攸甯氣呼呼闖進大哥辦公室，對方正在講電話，見她進來，擡手朝她示意别搗亂。
攸甯等了片刻，見對方一時半刻沒有挂斷的架勢，又煩躁地轉身離開。
她自顧出了大門，走到前方停靠黃包車的街角，随便選了輛坐上。
原本是要直接回家，卻見前方一輛黃包車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想也沒想，便擡手一指，道：“師傅，跟着前面那輛車。”
那車夫笑呵呵點頭：“姑娘放心，保管跟上。”
攸甯想了想，又道：“别跟太近了。”
“明白。”
暮色已至，正是車水馬龍之時，路上熱鬧嘈雜，處處透着金陵城獨有的煙火氣。
薛槐平日其實很少坐車，租住的地方，與督軍署并不算遠，步行快些，不過半個鐘頭。
但他眼下心煩意亂，便叫了一輛黃包車。
他是受過嚴苛訓練的行伍之人，有着極高敏覺，不多久就覺察不對勁。微微側臉，用餘光掃了眼後方，果然見到跟在不遠處的一輛黃包車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薛槐心中微怔，閉眼深呼吸了口氣，道：“師傅，跑快些！”
“好的，公子！”
車夫加快腳步，發出吭哧吭哧的喘息。
攸甯見前面車子忽然加速，也趕緊催促車夫：“師傅，你快點，别落下了。”
“好的，姑娘！”
薛槐不知道攸甯跟着自己是要做何，實際上此時他已經心亂如麻，根本就無法冷靜思考。
一股從未有過的慌亂乃至惶遽，鋪天蓋地席卷着他。
他雖然年輕，卻已看慣生死，也便不畏生死。
一個生死不懼的人，這世上便沒任何事，是他不敢為之。
可他現在卻忽然怯弱到，連頭都不敢回。
仿佛一回頭，便是比生死更難掌控的深淵。
黃包車快行至自己那條巷子口時，他提前讓車夫停車，從口袋掏了一枚大洋遞給對方，然後便頭也不回，逃也般往巷子内疾步走去。
那車夫一下得了這麼多錢，頓時大喜過望，正要擡頭道謝，卻見人已經消失不見。
跟在後面的攸甯見薛槐下車進了前方巷子，也趕緊讓車夫停了車，随手給了一塊錢，小跑着追上去。
這地段倒是距離霍家不算遠，環境卻是天差地别。
霍家一帶皆是園林式的高門大宅，而這邊雖然比棚戶區要好上不少，卻也是窄巷雜院，出入的多是販夫走卒。
攸甯并不知自己跟來是要做何，純屬頭腦發熱。而這熱在下了車也未消退，依舊驅使着她走進了前方那條薛槐消失的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