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甯看不到身後人,卻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她身體忍不住有些僵硬,隻能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相機鏡頭。
“三……二……一”
快門聲響起。
三人的模樣,被定格在這一刻。
攸甯随之舒了口氣,她放下安琪起身對道:“媽咪去下洗手間。”
安琪乖乖點頭。
猶站在椅子後的薛槐,目送她幾乎有些匆忙地離席出門,眉頭微微動了下。
蜀香樓是兩層的中式宅院,後面是兩進宅院,客人用的茅廁就在第一進後院。
攸甯下了樓,站在院子裡重重舒了口氣,剛走進茅廁,忽然看到一個男人捂着胸口坐在門後,指間已然沾滿了鮮血。
她頓時從先前的心不在焉回神,驚愕睜大眼睛看向對方。
男人虛弱道:“小姐,還請您别叫!”
攸甯本來也不是會驚慌亂叫的人,她迅速掃了眼對方身上,确定沒有武器,才小心翼翼上前:“先生,你怎麼了?”
男人道:“外面有大兵要抓我!”
攸甯見他看起來文質彬彬,蹙眉問道:“你犯了什麼事?”
男人搖搖頭:“我是從南邊來的。”
攸甯愣了下,恍然大悟:“你是南方政府的人?”
男人不置可否。
攸甯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對眼下形勢并不太了解,隻知北洋政府分崩離析,已是怨聲載道。南方革命軍勢頭越來越猛。
此人既是南方政府的人,隻怕是來北京活動,卻不知怎的暴露。
正想着,外面傳來氣勢洶洶的聲音:“都别亂動,我們要搜查要犯!”
攸甯畢竟是霍家出身,對這類人再熟悉不過,想來就是抓人的大兵。
而也正因她是霍家人,至少名義上屬于當下中央政府,于情于理并不應該出手相助,甚至應該将此人交給外面的人。
而男人雖不知她的身份,也并不指望這個看起來養尊處優的小姐或者太太,會對他出手相助。
他艱難站起來,看了眼那小小的窗戶,但他很清楚那窗戶通向的不是外面,而是内側另一進小院,那些大兵自然會繼續搜進來。
聽着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面上露出一絲絕望,啞聲道:“小姐,你出去吧,免得連累你。”
攸甯猶疑片刻,道:“你先翻窗進去躲着!”
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捂着傷翻過了窗。
攸甯拿出手帕,在水桶打濕,迅速将地上和窗台血迹擦幹淨,又将帕子直接丢入便池中用水沖走,施施然走了出來。
一隊身着鐵灰色戎裝的大兵,已經進到院中搜查,看到她,打頭的大兵冷聲問:“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攸甯故意說得大聲:“食客,來茅廁方便。”
“有沒有看到一個二十多歲長臉短發的男人?”
攸甯搖頭:“沒有。”
男人狐疑地看了看她,揮手示意手下去茅房檢查,那手下很快去而複返報告:“裡面沒有人。”
與此同時,一道磁性低沉的聲音,在這氣氛緊張的小院中響起:“陳長官,您這是……”
那被喚作陳長官的大兵立刻上前,堆着一臉笑上前,殷勤地伸出雙手:“薛公子,您在啊!”
薛槐與他握了握手,又走到攸甯身旁,淡淡看她一眼,攸甯則是輕輕點頭。
兩人什麼都沒說,但心下卻已會意。
陳長官見兩人認識,立時對攸甯态度和緩幾分:“原來這位太太是薛公子客人,剛剛有所得罪。”
攸甯搖搖頭,笑道:“長官辦案,我們老百姓本就該配合。”
陳長官笑了笑又對薛槐道:“我們查到有南方那邊亂黨來京城密謀作亂,今日出來抓捕,被他給逃掉了,一路找到這邊斷了蹤迹,例行公事來蜀香樓搜查一番。”
“應該的。”薛槐點頭,“不知道薛某該如何配合?”
掌櫃的跑過來,道:“少東家,剛剛我問了店中小二,并沒有看到有可疑人士闖進來。”
薛槐輕笑着點點頭:“無妨,陳長官該搜還是要搜的。大堂包廂以及這第一進院子看來已經搜完,隻剩下薛某自住的内院。”說着伸出手,“我親自帶陳長官去搜。”
他這般殷勤配合,反倒讓陳長官不好意思,加之這人可不是普通商賈,背後是整個川地勢力,他不敢得罪,猶疑片刻,便笑呵呵道:“蜀香樓這麼多小二,那亂黨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躲進來,想來是并不在蜀香樓。”說着拱拱手,“在下就不叨擾薛公子了。”
薛槐笑着送一行人出門。
攸甯則站在院中重重舒了口氣,不管那人該不該救,總歸是一條人命。
薛槐很快去而複返,面容嚴肅一言不發地拉着她往内院走。
因為是打開門做生意的酒樓,這後院平日上了鎖,以防有人随意進出。
薛槐默默拿了鑰匙打開院門,又将門從内闩上。
内院别有洞天,甚至還有一塊雕刻精巧的影壁,繞過影壁才真正進入院子。
薛槐依舊拉着攸甯的手,環顧了下院中,果然見一叢冬青樹下蜷縮着一道身影。
他這才将攸甯松開,邁步朝那人走去。
男人因為受到驚吓,看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覆蓋而來,睜大眼睛看着來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薛槐道:“你是南方政府來的?”
男人猶疑片刻,還是點頭。
薛槐打量他一眼,淡聲道:“跟我來,我給你處理傷口。”
男人猶疑片刻,還是慢悠悠站起身,踉跄着跟上他。
攸甯見狀,走上去小聲問:“薛槐,你會不會有麻煩?”
薛槐轉頭看她一眼:“不用擔心,你去陪安琪。”
“嗯。”攸甯點頭,知道他要給這人包紮傷口,自己在一旁不方便。
那男人看向她,有些虛弱道:“多謝太太相助!”
攸甯搖搖頭,有些不放心地出了門。
回到樓上包廂,照相師已經離開,安琪正擺弄着一桌子禮物,見到她回來,問道:“媽咪,爸爸怎麼沒回來?”
攸甯:“爸……他有點事。”
從安琪口中喚好似理所應當,但自己這般代指,便還是有些不習慣。
沈玉安憂心忡忡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我剛聽到好像有軍爺在抓人?”
攸甯道:“沒事,跟我們無關。”
沈玉安舒了口氣,冷不丁道:“聽說要打仗了,也不知未來局勢會怎樣。”
攸甯也歎息道:“反正苦得都是老百姓。”
沈玉安看了看他,遲疑了下才道:“若是真打起來,就怕舅舅大哥他們卷進去。”
攸甯沒說話。
屋中氣氛變得凝重,隻有安琪渾然不覺,繼續擺弄着今日最喜歡的禮物——八音盒。
那音樂盒裡放着歡快的西洋音樂。
小孩子懵懂無知,聽不懂他們的擔憂,隻開開心心享受着今日生日的喜悅。
就像曾經金陵城未經風月的霍六小姐。
在包廂等了片刻,沒等來薛槐,隻有掌櫃上來道:“沈先生沈太太,少東家有事去忙,安排了司機送你們回去。”
安琪有些失落地噘了噘嘴:“爸爸去忙了嗎?都沒與安琪說再見呢。”
聽到她叫薛槐爸爸,掌櫃心中頓時一驚。
上回少東家說這孩子還不是他女兒,果然不是亂說。
原來這女娃娃當真是少東家孩子,他頓時更加殷勤,上前幫忙收拾桌上的禮物,又畢恭畢敬領着人下樓。
攸甯憂心忡忡地上了車,不忘問掌櫃要了蜀香樓和薛槐府上的電話号碼。
回到公寓,她立即先撥了蜀香樓電話,然而接通之後,那邊卻告知少東家已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