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書院乃是皇家書院,凡入其進讀,必是皇室宗親或士族子弟,如趙朗般寒門出身,鳳毛麟角,王翰林肯托了面子安排,書院夫子們更是要高看一眼的,這年頭無權無勢還能出頭的,沒有過人之處怕是不行的。
春闱在即,哪怕是纨绔子弟也不敢擾了書院的清淨,趙朗坐在後排,苦苦思索夫子之問,轉眼間已是午後,夫子歸去,一幫趕考的仍不放下手中書本,朗朗讀書聲四起。
趙朗讀得乏累了,便起身在院内晃悠了一會兒,捋清思緒,忽地卻被叫住,“這位兄台器宇軒昂,瞧着便是今科舉子,何故如此愁眉苦臉,不妨你我坐而論道一二。”
來人是位二十來歲的公子,面相很是溫和俊秀,趙朗雖不是愛熱鬧之人,卻也颔首道,“在下乃是梁州趙朗,赴京為來年春闱準備一二,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原是朗賢弟,愚兄京城人士,免貴姓李,李回是也,我與你一見如故,又同在應天書院進學,真是緣分。”李延回按捺不住心中所想,微服私訪要來會一會這位趙朗,半點帝王穩重模樣也沒了。
“回兄客氣了,我方才苦思一問,現已有些眉目,正好說于回兄聽聽,“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恒專任管仲而霸,燕哙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趙朗直言不諱道,此番題目所指很是簡單,皇權在手,君王專權,曆朝曆代皆有,卻為何同因不同果。
李延回聽罷此題,眉心緊皺,踱步片刻,不發一言,他乃帝王之身,此題該問他卻又不該問他,他倒要聽聽趙朗是作何解的,“朗賢弟此題刁鑽,我百思不得其解啊,不如賢弟指點一二。”
趙朗神思專注道,“一則獨斷乃是君王之道,古來君王有唐宗廣納言路,亦有武帝殺伐平匈奴,皆有奇效,故而獨斷之道與納谏之道各有各的好處,亦有壞處,關竅所在莫過于君王是何人,當時情景究竟是何?如萬事具備,百姓群情激昂,賢君獨斷亦或是好事,可若是君王韬略不足,又盲目行事,便是神佛轉世也是救不了的。
二則此題提及專任,君王信重權臣曆朝曆代皆有,管仲與子之才幹俱在,結果卻大相徑庭,不外乎是主強臣強國強,主弱臣強國弱,君臣之道難以把控也。”
“那朗兄以為今上該行何道呢?”李延回目光灼灼看向趙朗,此人大才,若是為他所用,朝堂面貌或将煥然一新。
“聖上正值壯年,國力漸強,自然想行什麼道就行什麼道,可惜外戚當權,宗室長輩衆多,為今之難處,不是該不該任用權臣,而是滿朝野有無陛下信重之人。”趙朗老成持重,面色冷峻道。
李延回看向面前這位侃侃而談,尚未弱冠的書生,少年君臣,朝堂之上共進退,定能将那掣肘勢力連根拔除,這天下世家太多了,是時候讓寒門之才大放異彩,搏有一番天地了。
趙朗見回兄眼神悠遠,才微微淺笑道,“回兄這是怎的了,我初來京城諸事了解或許不甚透徹,若是有什麼不對之處,還請指點一二。”
“不,你方才那番言論甚好,我與你這個朋友是交定了,這眼瞅着也是要申時,不如你我邊吃邊聊?”李延回溫和一笑,像是狼崽子見了兔崽子,立馬想捉回窩去。
“正巧,我知道一家酒樓不錯,就在附近,回兄請。”趙朗本不是這般好說話之人,可見了李延回總覺在哪裡見過,說不出的親切。
待這二人到了十全酒樓之時,正見十全酒樓新掌櫃越桃正在那裡呲溜呲溜吃着佛跳牆,恨不得将小臉埋進甕裡,趙朗頓時忍俊不禁,早上還一臉正經罰他跪搓衣闆,現下又這般沒心沒肺的貪吃,他這心裡似融了顆蜜糖,别提多甜了。
而李延回則如當頭一棒,這才想起為何去尋趙朗,他轉首便瞧到方才還冷面不語的郎君笑成了副不值錢的樣子,頓時心下五味雜陳,賢臣摯友,美人真心,該叫他如何選?
天子進退兩難之時,越桃早已蹦蹦跳跳地竄到了趙朗身側,“相公可是來見我的嗎?”話音百轉千回,柔媚入骨,勾得人心一顫一顫的,越娘子指尖也不安分,鈎住趙朗腰間玉佩,随意撥弄着。
趙朗硬生生擠出了個得體的笑,一把握住了越桃動來動去的手指,額間青筋忍不住跳了好幾下,“自是來見娘子的,更是為娘子引薦為我剛結識的同窗李回。”
“這位公子我見過的。”越桃打眼就認出了豪擲千金春曉裡,一日閱盡芳華苑的當朝天子,她俏皮地眨起左眼,嘴角似笑非笑,一臉壞透了的模樣,直直引着李延回不得不憶起那極為荒唐之日。
李延回是個頂頂仁厚的好人,當日他在春曉裡小樓之上,一一細問了樂師們家世淵源,确是苦命之人,出身貧寒,甚至無父無母流落街頭,李延回一個都沒請出門去,隻是讓他們老老實實地坐着吃菜。
夜半夢回,他猛地醒來,心中悲戚,眺望四四方方宮牆外的天下,心中怎能不有愧,這世上苦命人多一個,都是他這君王的不是。
“越娘子好,竟不知你是朗弟的夫人,前些日子多有怠慢,還請見諒。”李延回隻敢匆匆掃過越桃面龐,垂首假裝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