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能做武将的,有一個算一個,嗓子都不小,再加上他現在酒意上頭,有些控制不住,這一嗓子當真是稱得上石破天驚。
不僅大小官員面面相觑,放下了筷子,停下了與同僚的交談,就連各位皇子,甚至坐在最高位的帝後,也都有些出神的望着他。
王中遠現在更暈了,被酒泡了的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剛剛還挺熱鬧的宴席怎麼突然間就鴉雀無聲了。不自覺地掃視了一圈,那意思:這是怎麼了,都看着他幹嘛?
他面相有些兇惡,此時又瞪着一雙牛眼,不少人都移開了目光,低下了頭,就是不怕他的,也感到有些丢臉,用袖子掩住了臉。
“作什麼拉我?”
和他同桌的懷化将軍成斌實在是丢不起這個人,便忍不住扯住他的衣角,往下拉了拉,誰知道王中遠腳下虛浮,被扯了一個踉跄。頓時有些着惱地喊了一聲,語氣中竟還有些委屈。
被他炸雷一般的聲音,震得腦袋都疼的程斌,面色青白:我就多餘提醒你!
元和帝此時隻覺得額角抽痛,甚至都快忘了黎國使團的挑釁之舉,隻覺得這個王中遠真是讓他顔面掃地,偏偏有外邦使臣在場,他也不好讓人把他拖下去,治個禦前失儀的罪。隻好咬着後槽牙硬擠出個笑容:
“武将性子率直,宣威将軍酒量也淺,讓皇子見笑了。”
“哦?莫不是王中遠,王将軍?”章延康卻似眼前一亮,站起身來對着王中遠就是一禮。
所有人都有些震驚,王中遠在京為官多年,聲名不顯,怎麼這個黎國的皇子卻是一臉久仰大名?
驚疑不定的目光不時在兩人之間巡睃,不等章延康出言解釋,烏戈丹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上帶着古怪的笑容,故意拖長了調子:“哦,原來是飛将軍啊。”
王中遠身子一僵,隻覺得後背起了一層白毛汗,十分的酒意去了八分——不好!
炎國其他的官員們倒是暗自點頭: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看來王中遠也不是全然吹牛,當初在林老侯爺麾下定然也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勞,不然也不能闖下這等名号!瞧瞧黎國這個使臣陰陽怪氣的調!看來當初是在王将軍手上吃了不小的虧啊……
想到這裡,不少文官臉上也帶了笑,與有榮焉,與有榮焉啊!就是不知道這個“飛将軍”的名号是說王将軍善于奔襲、制敵于先呢,還是如漢代那位一樣射藝精湛、百步穿楊?
他們這邊想得起勁,縱然有武将皺着眉頭,覺得王中遠此人志大才疏、武藝平平,不像是能闖下這麼大名聲的樣子,此刻也不好湊上前去潑涼水。
甚至宋承源心中都有幾分滿意:
想不到朝中竟還有如此悍将,大炎軍中果然是人才濟濟、卧虎藏龍!有這等人領兵作戰,拱衛京師,他也能安心不少。
原本因為王中遠喝得醉醺醺還在禦前失儀的不滿也減去幾分,看向他的目光也溫和了不少,甚至還帶着幾分贊許。
王中遠沐着衆人的目光一動也不敢動,嘴裡直犯苦:什麼勞什子“飛将軍”哦,他還能不知道自己這個名号是怎麼來的嗎?要是被對面的人說出來還得了?
他現在早沒了剛才對黎國使臣的怒氣,隻求這一茬趕快過去,心裡不住的求菩薩保佑。
然而烏戈丹君臣本就是想用他作筏子來下大炎的臉面,那酒壺也是瞄準了扔的,怎會就此輕輕揭過?
果然,烏戈丹輕笑了一聲:
“十年前,我也曾效力軍中,數次與大炎軍隊交手。對大炎較為出名的将領,不說全部了然心中,也是頗有研究。說來,貴國兵力雖弱、戰馬也不健壯,除了依仗着兵器之利,能與我國戰得有來有往,靠得就是這群用兵如神的将軍了,就比如林侯爺一家……可惜了”
他說話的腔調拉得很長,聽上去很不舒服,說到先武安侯時,還特地朝着林文辛看了一眼,發出了兩聲古怪的像是悶在喉嚨裡的笑聲,直讓人忍不住皺眉,甚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被他盯着的林文辛,隻覺得這目光黏膩、冰冷,像是邊塞食腐的秃鹫,血腥而又殘忍。被這種目光盯着似乎還能隐隐聞到那股揮散不去的腐臭味,再加上提起父親時,話語裡昭然若揭的惡意……
林文辛有些不适地挺直了腰,手裡把玩着空了的酒杯,目光沉沉:若不是因着自己仍是戴罪之身,實在不便再惹出什麼風波,就憑着烏戈丹這句話,都不會放過他!
算了,她垂眸掩去眼中殺意,重又變成了那個木讷寡言的平西将軍,權當自己是個聾子,什麼都沒聽見。
“不談了不談了,大炎有句話叫做死者為大,林老侯爺既然已經長眠地下,今天我也就不再多嘴了。”
喲呵,倒是能忍,果然是個娘們兒,就是不如男子有血性!烏戈丹饒有興味地一挑眉,見林文辛不搭理,也不做糾纏,自顧自繼續往下說道:“倒是王将軍,我是神往已久啊,隻可惜他在西北待的時間并不長 ,我并未與他真正交手過,真是時常将此引以為憾。”
“沒記錯的話,十二年前,王将軍還是甯遠城的一名參将。當年兩軍交戰,王将軍奉令率輕騎三千奔襲我軍後方,可惜啊,棋差一着,被半路攔截在峽谷,殺了個片甲不留,隻剩下十幾個親衛護着他倉惶逃出。都說窮寇莫追,王将軍都已如此狼狽了,也是當時的萬夫長,貪功冒進,一心想要生擒這個領頭的将軍,便點了一個小隊,卸去負重,騎上戰馬與他一同追逃。”
“這一去就是一日有餘,這十餘人贻誤了軍機不說,被找到時人倒是還好,馬卻累死了六匹,其餘的也大多殘了,再上不了戰場。當時的統帥大為光火,将他們押到大帳親自審問。那萬夫長面色青白,直言王将軍打仗不行,奔逃卻是一流,跑起路來似有神助,行動迅捷、飄忽不定。無論他們想着怎樣包圍追襲、圍追堵截,都能被他突圍出去,有次明明已經用槍挑下了馬,卻還能被他瞄準時機搶過随從的坐騎,逃了出去。萬夫長當時也犯了軸,又因為知曉浪費了不少時間,隻盼着能抓他回去将功折罪。誰知道這一追就是一天一夜,明明對方的馬匹遠不如自己的,可偏偏己方跑得戰馬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也沒摸得着他的影子。”
“聽說這個萬夫長直到被拉下去打軍棍,嘴裡都在說着不可能,并因此被奪了職位,發配回鄉。此一戰,就損了我黎國一員猛将!”
“此後的兩年裡,貴我兩國互有交手,卻鮮有大規模的傷亡,迎來了相對平和的一段時間。然而就算如此,王将軍也與我國不少将領有過一戰,雖然正面交鋒時屢屢落敗,卻從沒有哪個人能追得上逃跑時的他。不瞞諸位,這在我黎國軍營中一時之間也成為了奇談,無論是擅長千裡奔襲的先鋒營、還是勇猛善戰的中路軍都留下了王将軍的傳說啊。”
“王将軍在邊關效力的這幾年裡,一人連挫我國十餘名将領,可謂是聲名大噪!軍營裡都傳唱着将軍的美名,誇贊将軍動如脫兔、轉進如風,棄衆而逃時更是堪稱神速、媲美千裡良駒,如同飛起來一般,除非天神下界,哪個能摸得着将軍的衣服邊?這等神人,可不就配稱得上一句飛将軍嘛!”
“隻可惜,王将軍後來離開了邊關,當真是令我朝思暮想,恨不能親自見上一面!想不到今日在盛京得見将軍,真是三生有幸啊!想來也是炎皇慧眼識人,看重将軍往日的輝煌戰績、視為心腹,才将将軍調入京師、步步高升。隻是大炎的邊關離了這等神人卻如自斷一臂,不然這八年内若是有将軍在,不談其他,但凡從指尖露出兩三分逃生的訣竅,貴國的名将怕是能多活下來一半,林老侯爺,也不至于……哎喲瞧我這嘴,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烏戈丹作勢打了嘴巴一下,口裡連聲道歉,面上卻還帶着笑容,令人見之生厭:“我是個武夫,直來直去的,說話不好聽,又多喝了幾杯酒,還請見諒、見諒啊……”
說着,他佯裝酒意上頭,一邊抱拳環視了一周,一邊再用目光挑釁似的盯着林文辛看了兩眼,看到對方放在酒杯上的手指漸漸收緊,才有些滿意地落座,一頭栽在了桌案上,打起了鼾。嘴裡還念叨着好酒、好酒、這酒果然還是要比大炎的男人們烈些、帶勁兒之類的胡話。
……
炎朝君臣一陣無語。
誰信啊?
要不是顧念着禮儀之邦的風範,再好涵養的人也要忍不住破口大罵了。
剛剛還嫌棄酒水不夠烈,現在說了一大通屁話,卻又裝作吃醉了酒,讓他們滿腹的怒火都發洩不出來,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呵,說起話來又尖酸又刻薄,諷刺起人來樁樁件件條理清楚的很,再看他的臉不紅不白的,哪有半分喝多了的樣子?
剛一坐下就打鼾,怎麼,他們的酒裡是摻了蒙汗藥不成?
再看看他周邊使臣嘴角快要抑制不住的笑意!
演技拙劣!
簡直可笑!
還有王中遠這個廢物!
現在想到這個人,所有人的胸腔裡就像憋着一股氣,怄都快怄死了!
好一個逃得飛快的“飛将軍”!真是丢盡了大炎的臉面。若不是他,今日宮宴合該是他們揚眉吐氣,一掃多年被黎國武力裹挾、拖入戰火的窩囊。甚至有些人都已經設想到出言奚落黎國窮兵黩武卻還是吃了敗仗,眼巴巴的捧着國君的手書前來求和的場景,真是想想都令人開心!
現在倒好,被人家指出這個廢物的種種行徑,偏偏還反駁不得,上至君王百官下至内侍宮女,哪個臉上有光?
身為将軍屢次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四處潰逃,怎麼還好意思苟活于世的?
哦,人家不僅好意思活着,還大言不慚地誇耀得到林老侯爺的稱贊,到處使關系調到京城呢!
老侯爺還誇他?誇他跑得快,逃命的本事無人能出左右嗎?黎國也是廢物!平日裡自诩将士骁勇善戰,戰馬日行千裡,怎麼就沒活活砍死這個王八蛋呢!
想到這裡,不少人都偷偷運氣,還有人瞄了一眼林文辛,心裡止不住的可惜:
唉,要是這林将軍是個男子就好了,這樣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黎國嗆聲了。或者說要是林老侯爺一家還有幾個男丁活下來,他們今天也不至于受這個腌臜氣!
要是可以,他們願意用十個王中遠去換!
真真的!
如此情狀,文武百官們都覺得無地自容,何況是一國之君呢?宋承源牙關都咬緊了,自登基以來,何曾被人這般當衆下過面子?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因為生氣,他的身子都有些微微發顫,桌案底下的拳頭更是緊緊的攥住,正當他幾乎壓抑不住怒火的時候,皇後将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拳頭上,輕輕拍了拍,眼裡滿是關切。
宋承源有些冷靜了下來,重新收拾好表情,安撫似的反過來拍了拍皇後,直接無視面無人色、整個人搖搖欲墜、站立不穩的王中遠,強打着笑容,對着剛對上他目光當即就要起身,明為請罪,實則眼裡笑意都沒壓下的章延康一揮手,勉強笑道:
“無妨,使臣醉酒之言,朕不會放在心上,四皇子也無需介懷。”
反正說來說去,也就是這些廢話,宮宴之上他又不好發作,幹脆别讓他出聲,省得平白惡心自己。
“多謝陛下,陛下海量,小王佩服萬分”章延康微微彎腰行禮,這句話倒是說得真情實感,甭管其他,大炎皇帝的養氣功夫他是真的佩服,看來還是他們沒有戳到痛處啊。
章延康眼珠一轉,正在思考如何不着痕迹的再将話題扯到炎國人不願提及的方面,就看見宋承源已經對他遙遙舉杯,暫時隻得遺憾作罷,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後,悻悻然坐下。
左右的心腹見他這個樣子,心裡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時也有些犯難:雖然對于宮宴上的這番唇來舌往,雙方心照不宣。但他們這次畢竟抱着求和的心态前來,說得難聽點,還是有求于人,若是再蓄意挑釁,怕是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怎奈他們想要暫時的息事甯人,大炎那邊的,可就坐不住了。
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哪有被别人指着鼻子罵還不回嘴的道理,幾個坐在上位的大佬一使眼色,當即有個中年文士樣的官員站起來,臉上挂笑,對着黎國使團一拱手:
“本官出身江南,早就耳聞四皇子溫文守禮、精通文墨、飽讀詩書、最善音律,全不似黎國國君那般……噢喲,在下失言、在下失言,”他故意也學着烏戈丹之前的動作,假模假樣地一捂嘴;“酒多誤事、酒多誤事,說話竟然犯糊塗了,不過這也是在下量淺,想來黎國的諸位都是海量,我的同僚們也不乏善飲者。值此良辰,鬥膽請殿下為我等演奏一曲,讓我等也見識見識黎國禮樂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