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定國公夫人攜自己的長孫拜訪坤儀宮之後,皇後娘娘一連稱病了好幾日,元和帝日日前來探望,朝野中盡皆贊譽帝後情深。
好容易等太醫宣布了鳳體大好,又有身邊忠心的仆婦幾番好言相勸,再加上臨近年尾,實在是拖不下去了。紀靜儀這才滿心複雜的向宋承源提交了适合與林文辛婚配的人選,因着自己的私心,她不僅推薦了甯王,甚至把其他幾位皇子的名單一并交了上去。
宋承源幾番斟酌之後,還是覺得自己的四兒子最為合适,不僅年齡相仿,後院幹淨,性子也溫和,最關鍵的是他三番兩次為林文辛辯解,想來私底下對她印象尚可,林文辛嫁過去日子總不會難過,如此一來,自己也算對得起滿門忠烈的武安侯府了。
加上林文辛以女子之身上陣殺敵,沾染了一身血煞之氣,終歸不是一件好事,君謙一心向佛,倒是個有造化的,說不得日久天長之下便能消磨了這煞氣,平白賺了一筆功德,對他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再一個就是他私下裡總覺得君謙修習佛法太久,太過無欲無求,這麼多年也不曾對什麼上過心,總覺得再讓他這樣下去,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也不是不可能。
成了親後,有了牽挂,總能把他的性子扳回來一些,若日後再有了子嗣,得享天倫,也算全了自己這一副慈父的心腸。
越琢磨越覺得這兩人實在是相配,堪稱天造地設的一雙!宋承源止不住的誇贊皇後的眼光,絲毫沒有注意到紀靜儀臉上笑意勉強,自顧自的暢想着未來,若不是被身邊人拉着,當即就要去拟旨給這二人賜婚。
還是皇後勸他要在意子女的意願,加上大太監德全也再三言說時辰太晚了,才堪堪勸阻住了,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雖然稍稍冷靜了一些,宋承源心裡卻還是止不住的興奮,他有絕對的把握認定宋君謙不會拒絕。
林文辛這件事,拖了這麼長時間,終究還是得到了一個圓滿的解決方法,等她成婚時,自己再多加一些賞賜,多給一些恩榮……這下任誰也不能說他不顧念舊臣,不善待忠良了。
想到這兒,宋承源心情大好,連飯都多用了一碗,撐得在禦花園裡散了半個時辰的步,嘴角仍止不住的向上,打定主意等明日早朝後就把宋君乾叫來,把這件事定下來。
第二日散了朝,宋君謙被皇上身邊的大太監攔住了去路,說是天子召他到禦書房問話。
他心中大約明白是因為什麼事情,一時間心情複雜。對着暗含關切之意的兩位兄長微微搖頭,忽略了周遭文武百官帶着審視的目光,徑直随着德全總管的步伐,向禦書房走去。
約麼一個時辰後,他從禦書房走出,微笑着對向他賀喜的内監們點頭示意,在衆人的低聲恭賀中,離開了這裡。
臨近冬季,宮内仍舊有匠人精心培育的奇花異草、争相開放,隻可惜他曆來不是個風雅之人,再好的景色入了眼中,也隻是尋常。
自從跟随師傅外出修行歸來,也已經七八年了,但随着他年歲見長,又早早的出宮建府,出入宮内的次數越發稀少,一時間隻覺得這些宮殿、磚瓦,陌生的很。
自己方才在禦書房應下了親事,此刻本應該前去向母妃報喜,可思及這樁親事的由來以及母妃的性子,腿腳卻莫名的沉重,有些跨不動步子。雖然之前種種謀劃,讓他對此事已經有了六七分的把握,可宋承源當真向他提出來的時候,心中依舊悲喜難辨。看着他應下後那位嘴角止不住的笑意,隻覺得猙獰可怖……
成親一事,本是萬般無奈之下的選擇,自己的本意也不惡,可看着帝王如釋重負後的笑容,想到林将軍日後要面對的非議,還有自己這些年的庸碌無能,單以甯王府的權勢未必能壓得住民間的悠悠衆口,心中實在是踟躇難安。
偏偏這後宮内遍布眼線,他雖然心中猶豫為難,面上卻不敢帶出半分,甚至因為賜婚算得上一件喜事,還得勉強裝出一副笑臉,腳步也不敢太過拖延。
長秋宮本就相離不遠,饒是他裝作欣賞風景、四處張望,也沒能捱下多長時間,宮裡的太監們眼神又尖,離着百餘步就看見了他,請安之後,立即歡天喜地的向内通報。
他剛剛走到宮門口,母妃身邊的司雲姑姑就已經快步走來。
“殿下有些日子沒進宮了,娘娘念得緊呢。”
“是君謙不孝,勞煩姑姑照顧母妃了。”宋君謙微施了一禮,心裡是真的感激。宮廷深深,他出宮後不能常來探望,母妃性子又淡,從來無意争寵,日子過得清苦,全靠了司雲姑姑陪伴在左右,耐心勸慰,才多了幾分人氣。
“殿下這是哪的話,折煞老奴了”司雲哪敢受他的禮,連忙側身偏了過去,“娘娘已經從經堂出來了,在福甯殿等着您呢,殿下随我來。”
“有勞了。”宋君謙也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當即也不再多言,随着一起走進了長秋宮。
剛踏進宮内,一股蕭瑟之意迎面而來。若說這後宮中其他地方仍然有花草争豔、開得熱鬧。長秋宮内就隻剩下了滿園暮色,冷冷清清。
皇宮之内,自然是彙聚了天下能工巧匠的心血,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打理過的,他記憶中幼時的長秋宮還不是這般模樣,現下雖算不上衰敗,但時值暮秋,花木凋零,母妃又無心于這些俗事,一眼看過去心中難免有些慘傷。
年幼時高不可攀的院牆,現在看來也不過爾爾,似乎隻要他腳下一用力就能飛上去。可偏偏就是這不算高的四面磚牆,困住了母妃的一生。
如今,他要迎娶林将軍,王府雖比不得深宮,可世情如此,是不是從此也折斷了她的雙翼,讓她重蹈了母妃的覆轍?
他心裡想着事,意識也有些遊離,全憑着本能跟在司雲的後面,直到鼻尖聞到淡淡的檀香味,才精神一振,回過神來。
“母妃……”宋君謙剛想跪下行禮,不經意的一擡頭卻怔在了原地,“怎麼清瘦了這麼多?”
在他印象中,母妃身姿一向窈窕,卻也不至于像如今這樣消瘦。面頰似都有些凹陷了,唇色也微微泛白,雖說端坐在貴妃椅上,依舊能看出身子單薄的跟片紙似的,臉上雖帶着笑意,眸色也溫和清亮,卻仍讓他忍不住眼睛一酸。
這些日子自己實在是太過忽視了,母妃瘦弱成了這個樣子,自己都不知道,再聯想到長秋宮内的滿園蕭瑟,心裡更是揪着似兒的疼,眼圈也帶上了紅意。
他掀起衣服,跪了下來,膝行到紀靜娴的跟前,語帶哽咽:
“孩兒不孝,讓母妃受苦了。”
紀靜娴一怔,随即心裡有些好笑,“你啊!我隻是因為這幾日天氣變幻,受了些風寒罷了,哪就那麼嬌氣了?”
她彎下腰來用手去攙,宋君謙卻不肯起來。本以為是在撒嬌賣乖,直到發現他紅了眼圈,心裡才有些震顫。
紀靜娴離開座位,矮下了身子,輕輕地把他抱在了懷裡,溫柔地拭去了淚水,像幼時那般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等到他平靜了下來,才帶着笑意開口:“多大的人了,還要人抱在懷裡哄,知不知羞?”
宋君謙後知後覺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飛紅一片,卻還要嘴硬:“哪有,是……”
是什麼,他也說不下去了,畢竟他剛剛真的當着母妃的面落下了幾滴淚水,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也的确是有向母妃撒嬌的緣故在。
他心裡也覺得有些丢臉,當即也不跪了,站起來用手攙着紀靜娴坐下,嘴上還在不停地關心:
“母妃既是受了風寒,可曾請過太醫了?太醫可曾開藥?身體可有好轉?眼見着要往冬日去了,長秋宮内禦寒的衣物可曾備齊,取暖的炭火可有欠缺?兒子身在宮外,采買方便,母妃有什麼需要的,盡管吩咐。”
他這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紀靜娴一開始還含笑着答上幾句,随後便有些哭笑不得,佯裝生氣的一拍桌子,堵住他的話頭,見他臉上似有委屈之意,又破功笑了出來:
“你啊,怎麼這樣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能不知道冷暖饑飽?本就是風寒小病,太醫開了藥,早就大好了,如今不過是身體還未養好才顯得瘦弱了些,哪就這麼嚴重了。”
“兒子身在宮外,消息不暢,母妃有什麼事定要派人告訴我!”
“好。”紀靜娴笑着點頭,皇室曆來忌諱後宮與前朝勾連,她在深宮之中,真有什麼事,君謙也是鞭長莫及,告訴他也隻是徒增煩惱,再加上君謙的性子又出塵,能以皇子之身卻在朝堂上不招人眼氣,已是十分不易,何苦再把他拖進這後宮的彎彎繞繞之中?
隻不過孩子畢竟是一片孝心,她笑着受用也就是了,沒必要把這些關節攤開來講。
宋君謙見她答應的爽快,心裡卻明白一旦真發生了什麼事,母妃還是不會尋求自己的幫助,難免有些挫敗,怎奈宮規森嚴,他這些年又确實不曾經營過勢力,短時間内,對這種情況還真是束手無策,隻能再三叮囑:
“兒子好歹也是一品親王,身在宮外做事總要便捷些。您是我的娘親,就算真有什麼大事,咱們母子也應該一起扛的,千萬不可瞞着我。”
“好了,看你這個樣子!咱們母子之間哪就需要這般嚴肅了?别傻站着了,坐下和我聊聊吧”紀靜娴見他态度認真,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拍了拍還攙着自己的手,示意他不要這般緊繃着,坐下來談談心。
“您真是顧左右而言其他,一句确定的話都不肯說。平日裡也是難為司雲姑姑還要依着您的性子來了。”
司雲眼見着她們母子的戰火要往自己的身上燒了,忍不住露了個笑容,也不等娘娘開口,就先行告退下去準備茶水了。
她這個态度分明是應了宋君謙之前說的話,紀靜娴未免弱了三分氣勢,隻好扯開話題:“今日應該不是休沐的日子,你不去兵部當值,怎麼跑到我這裡來了?”
提到正事,宋君謙方才還因為和母妃插科打诨帶着的三分笑意一下子就散了,他坐在椅子上,面色郁郁,心中既懊惱又歉疚,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迎着母妃關切的眼神,沉吟了半晌,才長歎了一口氣,艱難的開口:
“父皇要給我和平西将軍賜婚,兒子,同意了……”
紀靜娴一怔:前段時間後宮内都在傳陛下讓皇後娘娘為林将軍挑選合适的成婚的人選,但一連好幾日都不曾有什麼大的動靜,再加上自己恰巧病了一場,就沒有再多關注,這是,定了?
太可惜了!
她此刻心中唯一的感受就是惋惜。
曾幾何時邊關戰事吃緊,整個京城愁雲密布,前朝的大臣們為了遷都一事日日争吵,後宮内也都人心惶惶。
她雖然不太關心政事,但從後宮内的風吹草動中也看出,那位怕是也動了南下的心思……還不等其他人聞風而動,一場大勝就穩住了前朝後宮不知多少蠢蠢欲動的心。
那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聽到林将軍的名字。
忠烈遺孤、少年将軍。一杆長槍、一匹快馬,力挽狂瀾。促成了整個戰局的逆轉,宛如天神下界。
而後幾年捷報頻傳,攻守易勢,林文辛的名号也傳遍了大江南北,誰聽了不誇一句将門虎子、用兵如神?
本以為戰事結束後,就要回京加爵受賞,封侯拜将,誰知道又傳出她是女子之身……這樣一來,可算是捅了那些腐儒的心窩了,不僅在朝堂上哭天抹地的要将她下獄,更是召集了一大批學子在民間敗壞她的名聲。
雖說朝堂上有幾位和老武安侯交好的武将求情,還有太子殿下和幾位皇子斡旋,陛下并沒有輕下定論,但依着自己這麼多年的冷眼瞧着,隻怕他心裡也是容不下的。
等黎國使團在晚宴上鬧得那出傳開來,自己心裡也就漸漸有了明悟:隻怕陛下是要給這位将軍賜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