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二年冬,臘月初十,甯王大婚
北風已經連着刮了幾天,天氣也陰沉沉的,往日正該做早課的紀靜娴今天實在是靜不下心來,一大早便坐在了福甯殿等待。
司雲陪伴她多年,見她眉宇間似有憂愁化不開,也沒有直說,沏了一杯參茶,輕聲勸慰道:
“娘娘,今兒風大,您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紀靜娴現下哪有心思喝茶,心裡正愁悶着。
“放下吧,我現在沒心思喝茶”,想了想,又忍不住開口詢問:“你說,這天怎麼就這麼暗沉,怕不是要下雪了?怎麼就選了今日呢?”
她語氣裡帶着不自覺的焦慮甚至還有些埋怨,侍書明白這是憂心甯王殿下的婚禮呢,也就順着她的話往下說:
“娘娘放心,今兒這個日子是了塵大師親自算過的,錯不了。再說這寒冬臘月的,哪有不冷的道理,往年這個時候,盛京城也該下雪了。下雪也不怕,都說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呢!”
“我就是擔心,要是真的下雪了,迎親的路就不太好走了。”
“哎喲,我的娘娘嗳!甯王殿下成親,還能出差錯?那護送的、擡轎子的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呢!再說了,侯府離王府路程也不遠,還淨是青石闆路,好走着呢,就算下雪也不怕。您啊,這是關心則亂呢!”侍書心裡也有些納罕,往日裡見慣了自家主子無欲無求、看淡一切,倒是頭一次這麼緊張,果真是母子天性麼?到底還是為四殿下操心着呢。
難得見她這麼鮮活,侍書心裡也多了幾分喜氣,嘴邊的笑壓都壓不下去:“殿下今日大婚,按例是要向您行禮的。您從起來到現在一口茶湯都沒沾,天又這般寒冷,臉上都沒什麼血色了,等會兒殿下過來,肯定又要說了……”
“說什麼?”
說曹操曹操到,還不等紀靜娴開口,宋君謙就大踏步走了進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兒個他大婚,一早又被平安好起來拾掇了一番。此刻身着皮弁冠服更顯得春風滿面、喜氣洋洋。他身量高,腳步又快,沒幾下就走到紀靜娴的跟前,也不說話,隻對着她笑。
“笑什麼?都是要成親的人了,還這般孩子氣!”紀靜娴假意嗔怪,眼圈卻不自覺的紅了。
都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君謙自幼就聽話懂事,除了年幼時身子骨弱,幾乎從未讓她操過心。
反倒是她自己,因着自身的緣故,心思都放在了自哀自惋上,後來更是為了逃避,一心向佛,對他的關心不夠。最初的幾年,要不是有司雲等一應忠仆幫襯着,隻怕當初那個小小的嬰團,也不會順利的長大成人……
可縱然自己做得實在不夠,君謙卻從未有過怨言,孺慕之情,令人動容。偏偏等自己想要彌補時,卻又突生變故,為了他自身的性命,不得不托付給了塵大師,讓他去宮外修行。
這一去就是八年,好容易回來了,又到了年紀出宮開府……細細算來,他們相處的日子都不足十年,母子緣分實在算不得深厚。
近幾年京中時局艱難,為了奪嫡一事,朝野更是風聲鶴唳。為了避嫌,母子二人雖然相互惦念着,卻也甚少相見。
想不到如今他竟也要娶妻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想要說些什麼,嘴角嗫嚅着半天,也沒能說出什麼話來,好容易定了定神,開口卻是:“你今日成婚,怎麼不着九旒冕服?皇後那邊可曾去過了?”
宋君謙聽出她語氣中的生硬,卻并不生氣,反而笑了笑,知道她這是不習慣表達自己的關切,安撫道:“母妃放心,兒子之前已經和那位通過氣了,為表對林将軍的看重,親自騎馬去迎她入府,九旒冕服太過繁瑣,多有不便,等到行天地之禮時再換上也不遲。至于皇後娘娘那邊,我方才已經去行過禮了,娘娘很是關切了一番。”
“那就好,你此次成婚,有賴皇後娘娘的幫忙,萬萬不可失禮。林将軍身份貴重,百官可會進賀?”紀靜娴此刻腦袋暈乎乎的,手腳發冷,心裡跳得慌,額頭也出了一層冷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張嘴要說的話,直到話已出口,才發現丢了個大醜,明明早已熟知了今日的流程,還問出這種蠢話,這可真是……
宋君謙也沒想到,素來冷靜的母妃會因為自己成婚緊張失态到這種地步,心裡正感動着,見她臉上唰一下紅了,趕忙正色道:“之前已經下了旨意,為表對林将軍的看重,今日帝後會親臨觀禮,百官也會穿上朝服進賀。母妃安心,一切流程都已經安排好了,絕無半點錯漏。”
“安排妥當了就行,畢竟是你人生的大事”見他回答的正式,紀靜娴心情也平複了下來,“皇後娘娘去觀禮也是理所應當的,挺好的……”
好什麼?
宋君謙心中卻不認同,他對皇後娘娘并無意見,素日裡也是尊敬有加,雖然知道于禮法而言,他的母妃沒有資格見證他的婚禮。可十月懷胎生他養他的是她,自己在外修行,日日挂心憂思成疾的是她,等自己回到京城,陷入這攤渾水,從此日日為自己誦經焚香的也是她。
到頭來,自幼對他不算上心,長大後更是處處猜忌的父親可以端坐高位,皇後娘娘也能受他們夫妻的大禮。唯獨自己的生母隻能枯坐在這深宮之中,連杯喜酒都喝不上。
種種情狀,怎不讓他心有不甘?
可他縱是萬人之上的一品親王,對此也是無力更改,再聯想到林将軍被迫嫁給他的這件事,心情一下子沉悶了起來。
“行了,大喜的日子,怎麼愁眉苦臉的?”大概能猜到他此刻的苦悶是為了什麼,紀靜娴心裡熨帖,嘴上卻還要勸他:“好好的去把林将軍迎回來,别誤了時辰,母妃在宮裡為你鼓着勁兒呢,等到日後你們一同入宮觐見帝後,繞道母妃這邊,也讓我看看你們。”
“嗳,孩兒明白。”
想想自己在宮中耽誤的時間是有些久了,該行得禮還是要行,宋君謙隻能咽下心頭的千言萬語,點頭稱是。
他環顧了一周,發現殿外值守的都是信得過的宮女太監,殿内除了母妃也隻剩下司雲姑姑,再不遲疑。掀開衣服,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的行了二跪六叩之禮。
他跪得極為實誠,每次額頭與手相碰,都發出聲響,紀靜娴雖然心内不忍,卻也沒有開口叫停,面上還帶着笑意,眼圈卻一下子就紅了。
行完禮,宋君謙并沒有第一時間站起來,而是膝行到紀靜娴的面前,擡眼望着她笑,過了一會兒才從懷裡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油紙包,打開後,赫然是幾塊印着紅字的點心。
這是為了他成婚定做的酥點,雖然在宮内并不出奇,但他還是想讓母妃嘗嘗。今日的婚禮,帝後和諸位皇子親王可以飲宴,百官觀禮後也可以暢飲。唯獨他的母妃,隻能在宮内倚門遙望,一點喜氣都沾染不到。
他不願如此,卻又無力改變。因而心想着總要為母妃做些什麼。酒水難以攜帶入宮,三兩塊點心倒是方便,用油紙裹了也透不出什麼香味來,體積又不大,放在懷裡也不顯眼。雖然說他堂堂親王,行此小道,實在是失禮。但他本也不是拘禮之人,縱然丢臉,也是在自己最親近的人之前,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紀靜娴這下是真的怔愣住了,等反應過來,心裡實在是百感交集:“你這孩子,怎麼做出如此失禮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