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您是說?”紀正平悚然一驚,有些不可置信。甯王歸京這麼多年一直不聲不響的,幾乎從不參與軍政大事,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怎麼會忽然之間改變作風?
若說他當真有心追逐那個位置,這麼多年明裡暗裡總會漏出點風聲來,就算不結交文官武将,起碼錢糧也要多多益善吧。可據自己所知甯王府私底下并沒有什麼産業,除了京城内幾座鋪面和郊外的幾個田莊,再無私産,堪稱窮得叮當響。
他們定國公府本身勢力不小,再加上這些年太子殿下又劃撥了不少助力由父親執掌,縱然比不上當今聖上,卻也不弱于其他勢力,而且因為甯王身份的原因,父親一直對此心存疑慮,到如今都沒放下戒心,甯王身邊也安插了幾個内應,平日裡他的出行更是都被記錄下來,這般多管齊下嚴密的監視下都沒發現有任何異常之處,現再說他包藏異心,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父親,孩兒并非不相信您的判斷,可這些年我們明裡暗裡對他的關注并不少,并無一絲半毫的不妥之處,在朝堂上更是作壁上觀,幾乎從不開口建言,先前為了林文辛的事,更是将文官得罪的死死的,連武将都得罪了不少,這……就算再會僞裝,也不至于八九年一點馬腳都沒露出來吧?”
這……宋青雲雙眉緊皺,心裡也有些遲疑,甯王府的監視他從未放松過,一應事宜更是絲毫不敢大意,這麼多年過去,甯王的的确确就是一個一心向佛的閑散王爺。若說他當真生了異心,難道是近來……
是了是了,宋青雲一拍桌子,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不禁扼腕長歎:“唉!這事說來還是我們在其中推波助瀾了一把!”
“父親?”
宋青雲搖了搖頭,既然想通了甯王的用意,心裡自然也就并不糾結了,臉上甚至還有輕松的笑意:“甯王啊甯王!我就說同是龍子龍孫,哪有個不肖想九五之位的怪胎!果真還是陛下的種,蟄伏多年,一遇時機終于還是露出了獠牙啊!”
“時機,什麼時機?父親,您在說什麼?”紀正平一頭霧水,發現自己竟然聽不懂父親所說的話外之意,隻隐隐知道甯王似乎也并非如外界所說的那樣超然物外。
“說什麼?你真是個榆木腦袋!”紀青雲見他這副模樣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奈何這畢竟是自己的長子,國公府将來的家主,隻好冷哼一聲,把事情掰碎了給他講:“甯王非嫡非長,身份又特殊,自然無法從我們府上得到助力,如此一來他雖出身不低,但若真論外家的勢力卻連任何人都不如!再加上他自幼體弱,七歲那年又遇生死大劫,若非有了塵大師出手相助隻怕已經沒了性命。饒是如此,為了化解劫數,他還是要出宮修行多年,等他再回到盛京,卻發現朝堂風起雲湧,殿下和靖王鬥得厲害,其餘的幾位皇子也都虎視眈眈蠢蠢欲動,他一無人脈二無權力,在朝堂立足都算勉勉強強,奪嫡一事哪還有他插手的空間?”
“此後多年,他或許也曾暗自試探過,奈何确實缺少助力,陛下又對這種事情極為敏感多疑,幾次之後他也就心灰意冷,自此寄情于佛學,甘做一個閑散王爺了。至于這幾年他越發遠離朝堂,恐怕也是畏懼惹火燒身,隻好自污名聲,以求自保罷了。然而說到底,他對那個位置,心裡還是存着念想的……”
是了是了,時間過去太久,連他都幾乎忘了,剛回到京城的甯王可不像現在這樣。雖說當時不少人都暗自笑話他在民間沾染了一身草莽味,但那時的他說話做事自帶一股銳氣,直逼得人不敢直視。
紀青雲說到這裡,隻覺得以往所有想不通的地方全都豁然開朗,他就說哪有個皇子一點上進心沒有,全然遊離于朝堂之外的。甚至對金錢美色都不感興趣,連綿延香火一事也推了又推。事出反常必有妖,因而這些年從未放松過對他的警惕,生怕誤了太子殿下的大事。
如今看來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的野心還是顯露了出來,恐怕之前一直拖延着不肯成婚,也是在暗地裡挑選對他最為有益的嶽家吧……
這甯王,藏得倒是深!
隻可惜還是沉不住氣,到底還是讓自己發現了他的狼子野心!
想到這裡,紀青雲一捋胡須,冷笑一聲:
“如此看來這人怕不是從林文辛歸京開始就存了心思,我就說他堂堂皇子怎會冒天下之大不韪,為一介女流發聲,甚至不惜得罪滿朝言官禦史,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先在陛下面前表現出一副欽慕林文辛的樣子,又存心交好武将,以至于提到林文辛的婚姻大事,旁人不由自主的就聯想到他的頭上。再利用陛下多疑又貪戀名聲的性子,将這事甩到皇後娘娘和我們府上,最後給我們送上一個現成的借口,把他的名字呈與上聽。這其中一環扣一環,倒是巧妙,也算難為他了。”
紀青雲越說越覺得就是這麼一回事,他心中冷嗤,果然不愧是那位的種,心思當真深沉!連對待女子的态度也是一般無二的利用,隻怕到現在林文辛還蒙在鼓裡,認為嫁得良人,鄭安國那個老小子也誤以為他們鹣鲽情深呢。
宋君謙如此野心,隻怕是要把武安侯府這塊招牌利用到底,将林文辛敲骨吸髓綁在自己身邊了。
隻可惜莫說他所謀之事絕無成事的可能,一旦暴露,林文辛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保得一命。自此逐出京城,困于一地、相看兩厭,怨怼一生。縱然是日月颠倒、他得僥天之幸,登上那個位置,隻怕林文辛的下場更慘!一個名節有失、容貌尋常的女子是萬萬做不得皇後的,能榮養在宮中都算宋君謙心胸寬懷了,更大的可能是一杯毒酒、三丈白绫,送她去地府合家團聚了。
想到這裡,紀青雲冷笑不斷,激得紀正平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父親,您是說,當初雲興遇到的那個和尚……”他一拍手,扼腕歎道,“甯王好深沉的心思!若當真如您所言,這彎彎繞繞的,倒是比靖王還要來得詭谲。”
“不錯,當時你我就覺得那位僧人出現的時機太過湊巧,現在想來恐怕就是甯王在後面指使,要利用我們達成目的。”紀青雲也歎了一口氣,有些頭疼:“我們這是給他遞上了一把刀啊!現在大街小巷都在傳甯王用情至深,與林文辛夫妻恩愛。滿朝裡武将受過老武安侯恩惠的不知凡幾,這幫人自然而然就會向他傾倒,你看鄭安國那個莽夫不就是這樣嗎,陛下讓他送林文辛出嫁,他還真就把自己當做甯王的嶽家了,前段時間不還特地邀請他們去别院小聚嗎?”
“至于林文辛,一個女子,注定一生汲汲以求的就是夫君的寵愛,家宅的安甯。她剛回京時舉世皆敵,偏偏甯王出身高貴,還站在她那邊為她舌戰群儒,後來又當着盛京城所有百姓的面風風光光的将她迎娶過門,婚後再說兩句溫言軟語,還不被哄得團團轉,死心塌地的為了甯王着想?憑借着她這幾年在平西軍的經營,再加上林家在軍中的聲望,未必不能振臂一呼,給甯王帶來不小的助力啊!”
“父親,這……這樣說來,咱們豈不是上了他的套了?”
“對咯!咱們這回可算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白白替他掃清了障礙啊,為今隻希望此事不會對太子殿下産生太大的威脅,不然你我可就真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豈有此理!”紀正平聽到這裡,有些按捺不住火氣,心裡不知咒罵了宋君謙多少句,随後冷吸一口氣:“那……他這封帖子,又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呵!”紀青雲冷哼一聲:“無非是覺得羽翼漸豐,有了些許底氣,想和我們定國公府談談條件罷了。”
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事實上同是男人,他心裡也懷疑宋君謙此舉未必沒有想自己炫耀,以報這些年國公府對他的疏遠之仇。
“荒唐!太子殿下乃東宮嫡子,又仁義無雙,入朝觀政多年,哪個不誇,誰人不贊?他莫非還妄想我們改弦易張,轉而支持他不成?”
“這誰說的準呢,郁郁不得志數十年,一朝得遇風雲,乘風而起,可不就得志便猖狂嗎?”
紀青雲一模胡子,臉上甚至還有笑意,顯然也很看不上這種人,見他這個模樣,紀正澤心下大定。
“管他如何癡心妄想,我們國公府定然是對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隻是,他好歹也是一位親王,這帖子還是要請您拿個主意,總不能把人得罪狠了。”
“不,”紀青雲一擺手,面色嚴肅,“就是要得罪狠了!你以為他搞這一出,太子殿下和皇後娘娘難道不知道嗎?他們可是看着呢!畢竟甯王與我們也算沾親帶故啊!”
“這……”
“平兒,你做事穩重,我素來是放心的,但這些年你做事越發的瞻前顧後,實在是缺少進取之心!”紀青雲臉色一正,目光直直的盯着紀正平,語氣嚴肅;“從龍之功哪是那麼好得的?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哪裡容得你猶猶豫豫、左右逢源?你怕得罪人,難道就不怕得罪殿下和娘娘嗎?”
“這……爹您這話說的,我是殿下的舅舅,天然就站在他這一邊,哪次殿下需要的時候我含糊過?這不是朝堂風谲雲詭,我也要保存自身嘛。更何況我做事圓滑,為人謹慎,也是為了減少四處樹敵,殿下會理解的。”
“哼,愚蠢!你單知道我們國公府是殿下的外家,天然的盟友,可曾考慮過其他變數,自古功高莫過于從龍,太子殿下既占嫡長,又賢明仁德,是闆上釘釘的下任君主,所謂靖王之流不過是陛下用來磨砺、平衡的一把刀罷了……這種道理你我看得出,其他人就看不出了?盟友?盟友之間就沒有明争暗鬥了?不知多少人盯着我們呢!不談其他就是現今太子妃的娘家,難道就不如我們和殿下親近了?你啊,做事還是魄力不足,若都像你這般這也不得罪那也不得罪的,殿下還要們作甚?到最後恐怕也就隻剩個面子情了。”
一番話說得紀正平面紅耳赤,他自知自己性子優柔,不及父親果斷,卻沒想到會對事态産生這麼大的影響,幸好此刻被毫不留情的指了出來,險些壞了家族的未來。
“兒子受教,日後定當時時警醒,為殿下和娘娘分憂。”
“嗯,這就對了。”紀青雲颔首,也不再多言,教子并非一時半刻就能顯功,正平對殿下的忠心還是毋庸置疑的,至于性子,日後自己多加監管也就是了,“無論殿下對甯王是否有骨肉之情,你我都要把這個态度擺出來,因而甯王的這封帖子不僅要退回,我們還得再加些料……你附耳過來。”
父子二人低聲密謀了一陣,紀正平臉上滿是為難之色,若真的依照父親的想法去做,隻怕是真把甯王當做政敵來看,一點骨肉之情都不講了,奈何定國公平日裡積威甚重,他也不敢反駁,隻好嗫嚅着,擠出了兩句話:
“父親,這樣做,若是讓旁人知曉了,隻怕會覺得齒冷……”
“愚蠢!你當朝堂是什麼、奪嫡之争是什麼?過家家嗎?這都是萬丈深淵,退後一步就是粉身碎骨,這個時候談什麼親情講什麼仁慈?冷血無情總比優柔寡斷好,鐵石心腸總比死無葬身之地來得好。”
“可若按照父親的想法,萬一日後被正澤知道了,他那個性子您也是知道的,還不鬧得天翻地覆、家宅不甯?”
“我還沒死呢!”紀青雲一拍桌子,“隻要我還是他的老子,他還能翻出天去?”
“那母親呢?您的計劃還要母親配合,您也知道這些年她本就心懷歉疚,已經遁入小佛堂吃齋念佛多年,她……”
“她會明白的,正平,她會明白的,你母親出身顯貴,又當了這麼多年高門夫人,她自然分得清輕重緩急,這件事我自己去和她商量,你把自己管好就是!順便給老二安排點事,打發他離開京城一段時間,至于兵部那邊,反正他也是個湊數的,以府上的名義給他告病就是!”
紀青雲一擺手,完全不容反駁,把一應事情都交待好後,就揮手讓他出去,紀正平躊躇了一會兒,到底不敢冒犯父威,長歎了一聲,拱手退下了。
見他走遠,紀青雲雙眉微舒,暗自搖頭:他的這個兒子還是太平庸了,守成或許還可,但要想在這股浪潮裡帶領紀家更近一步卻是不可能了,看來自己還是要早做打算。
别看他剛才說得信誓旦旦,心裡還是有些忐忑:當初為了甯王賜婚一事,就已經把老妻蒙在鼓裡,隻說讓她帶着雲興去皇後宮裡叙叙舊,其餘事情都是讓雲興避開她和娘娘禀告的……這次怕不是又要騙她去宮中走一遭了。
想到這兒。紀青雲揉了揉額頭,隻覺得頭痛欲裂,心裡更是墜得慌,忍不住想要歎氣。
長此以往靠欺騙行事,總歸有紙包不住火的那天。
到時候,隻怕整個國公府都要被鬧得天翻地覆、雞犬不甯,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