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謙自然猜到了母妃心裡恐怕正在笑他,自己也有些難為情,隻好扯開話題:
“母妃,我此次進宮是托了送手抄經書的名義,方才已經給宋承源和皇後娘娘送過去了,這一本,”他從懷裡取出已經被體溫烘得發熱散發出陣陣墨香的經書,遞了過去:“都是我沐浴焚香、淨手凝神之後誠心抄寫的,又拿去給師父加持了佛法願力,您放在宮中閑暇時翻翻,權當解悶了。”
“好,我一定好好翻看,”紀靜娴嘴角含笑,微微颔首,雙手接過妥善放在桌上:“你自從成婚後往來宮中的次數确實頻繁了些,往常還好,這幾日朝堂安甯,隻怕那位閑得狠了又要橫加猜忌。你今日雖有正當由頭,可若在我宮中待久了,他難免又要覺得我們母子二人生出了什麼歪心思……”
“母妃……”
宋君謙雙眉緊皺,正要開口,卻又被紀靜娴擺手打斷:
“好了,如今他随着年歲增長,疑心日漸加重,你雖沒有其他心思,卻也不必橫生波瀾,更何況你既已成家,就該将心思多放在林将軍身上,她畢竟受了那般委屈,縱然嘴上放下,心裡總是意難平的。你們還處在暧昧階段,更要努力展現自己的擔當與關懷。我在宮中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從不摻和前朝紛争又将諸事看淡,日子總能說得過去,你實在不必擔憂。相比較我一個不受寵的妃子,倒是你畢竟也是親王,又和太子關系複雜,難免會有不長眼的招惹。風高浪險,你如今已非獨身一人,阖府性命系于一身,做事更要謹慎!”
“是,孩兒受教。”聽到這裡,宋君謙也知道母妃是處處為自己考慮,但他心着實在膩味這前朝後宮的風詭雲谲,卻又脫身不得,隻好躬身受教,将話記在心裡。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他理應辭别母妃,回轉王府。但心裡轉了幾下,還是有些放不下疑慮,有些事情還是問清楚了比較好。于是他暗自一咬牙:
“如今正值陽春三月,百花盛開的好季節,這長秋宮裡怎麼還是這麼素淨,倒是顯得太過冷清了些。”
“你呀,自己本身也是個粗枝大葉的,從不關注這些瑣事,如今倒是心細,管起我宮裡的裝扮了。”
“暖,這不正好覺得春日可愛,桃花鮮豔,才覺得母妃宮裡也應該湊個趣兒,折兩枝桃花插在花瓶裡”宋君謙面帶笑意,低聲打趣:“若是母妃覺得宮中的桃花俗豔,我從宮外折幾枝送過來可好?”
“宮裡宮外不都是一樣的桃花?就你說法最多!好了,我過會兒就讓司雲去禦花園折幾枝來,你啊,還是少操心點吧!”
聽到她的回答,宋君謙心裡有數:那定國公府果然是單單隻給坤儀宮送了鮮花,母妃這裡,恐怕連定國公夫人入宮的事都不知曉。
憑心而論,那邊以往雖然态度有别,但好歹老夫人每次進宮都是要來問候一聲的,更多的是母妃避而不見。就算如此該有的禮物卻也不曾落下。
現在可倒好,連幾枝桃花都舍不得了嗎?這不存心是讓母妃和皇後娘娘生了間隙?
他心中怒意升騰,又不好當着母妃的面表現出來,此刻再在長秋宮待下去恐怕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讓母妃擔憂了。
想到這兒,宋君謙勉強撐着個笑容和母妃告别,一直走到離長秋宮二三百步遠,才面色一沉,怒氣沖沖的回府去了,氣得連當日的晚飯都少用了一碗。
次日從兵部歸來,尚未來得及去松竹院邀請林将軍一同用膳,剛進府門就看見平安眉毛倒豎、一臉怒容。
“嗯,這是怎麼了,難得見你如此上火,可是有人不長眼得罪了你?”他心中把平安看得極重,又知道這人素來好脾氣,見此情形,腳下拐了個彎:“走,去書房說,真有什麼事,我替你做主!”
“主子,定國公府簡直欺人太甚!”
宋君謙剛剛坐下,平安就迫不及待開口,這顯然與他平時風格不同,語氣也難得這麼嚴肅,看來是真的氣狠了。
“定國公府?他們又出什麼幺蛾子了?”
“這……”平安原本是想不吐不快的,可一想到昨日王爺就已經火冒三丈,今日外面的流言那麼難聽,又牽扯上了林将軍,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萬一再把王爺氣出個好歹來。
“沒事,你放心大膽的說!那家人我知道,肯定吐不出個象牙來,我這麼多年修身養性,還會和他們一般計較?”
“那奴才可就說了,”聽到這話,平安也就不再猶豫了,一咬牙一閉眼,把今早在京城裡流傳開來的傳言吐露了個幹淨:“今早奴才出門采辦,行至酒樓茶館,發現不少人正在竊竊私語,偏偏看見我們王府的标記又都閉口不言,心裡就打了個突,特地安排了幾個面生又可靠的去大街小巷打聽了一番……
卻原來從昨日下午,定國公府就流傳出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是林将軍她一介武夫、滿身煞氣,竟也附庸風雅想去觀賞桃花,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偏偏王爺您也像昏了頭一樣,當真鄭重其事的送上了拜帖,倒叫他們阖府為難,好容易才不顧情面回絕了您!昨日傍晚,定國公世子又專門去太子府遞上拜帖,說是京郊别院的桃花開得正好,有适逢這幾日春光明媚微風不燥,特邀太子夫婦二人前去踏青呢!”
“這倒也罷了,偏偏今早大街小巷都流傳起了不好聽的話,說太子殿下與太子妃鹣鲽情深,奈何至今不曾誕下麟兒,此番定國公邀請他們賞桃花,也是有求桃花娘娘保佑的意味在其中,實在是用心良苦!又說林将軍劍下亡魂無數,渾身血煞之氣,若當真也去了别院,隻恐會沖撞了太子妃殿下,反而不美,如此看來定國公府拒絕倒也是深思熟慮。王爺,您也知道,這滿京城的高門大戶雖說沒有什麼秘密能長久保住,卻也不至于一夜時間這風言風語就流傳的滿城皆是,這流言分明就是定國公府派人四散開來的,踢了我們一腳不算,還要踩着我們得到好名聲,當真是好不要臉,欺人太甚!”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啪嚓”一聲,宋君謙面色漲紅,将桌面上的瓷器全都掃落在地,甚至尤未解氣,又接着将筆墨紙硯全都扔在了地上,到最後連桌上的經書也被他撕了個粉碎。
“王爺!”平安見他不停地喘着粗氣,,還有些站立不穩,趕忙上前去攙扶:“您消消氣、消消氣,為了那些人不值得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宋君謙一把甩開了平安的手臂,強自扶着書桌站立,隻覺得胸口憋悶,喉頭發甜:“豎子,安敢如此欺我!”
他腦袋一陣陣的昏沉,從昨日就一直憋着的一口氣更是梗在心口,更是噎得他眼前發黑。
此事原本是他心血來潮,又特意為此進宮争取到了母妃的首肯,本以為縱然被拒,也可以一笑而過,誰知竟被定國公府如此折辱!
都說定國公夫人,沉迷禮佛不問世事,可她近期偏偏三番兩次進宮面見皇後娘娘,卻不曾踏足過長秋宮一步;都說紀正澤雖然沒什麼治世之才也沒什麼上進之心,不過是個富貴閑人,但為人重情重義,連母妃都感歎他與紀府旁人不同;可如今看來踩着自己的名聲去讨好東宮一脈,又與定國公有何兩樣?
莫說他不知自己遞上拜帖一事,高門大戶之中哪有那麼天真的性子?不過是一件小事,紀青雲還能特意隐瞞不成?縱然紀青雲掩蓋了消息,他生在公府之内,還能沒有一兩個耳目?要知道自己當時可是讓平安鄭重其事上了拜帖,如此動靜怎會毫無察覺?
更何況、更何況……今日的滿城風雨,若非出自他本心,此刻也應該托人前來解釋一番。
分明就是他們定國公府狼鼠一窩、沆瀣一氣!眼裡隻看見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身份尊貴,哪裡還記得母妃?
他本身胸無大志,這些年也不曾與那邊走動,被這般對待也就罷了,縱然是前幾日拜帖被退回,心中也不過稍有不适,并不曾記在心上。
可母妃呢?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樣折辱母妃!不過是花園中幾枝桃花,難道送了皇後娘娘就不能再送幾枝給另一個女兒?他堂堂國公府就在乎這幾枝鮮花?
就算他在乎,皇後娘娘也不在乎!禦花園裡不知多少時令花草争奇鬥豔,母妃性子淡不在乎這些,司雲姑姑自然也不會多此一舉,采來裝飾,可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每日都有專門的内侍送去氣味芬芳、顔色素雅的花草裝點坤儀宮。
宮中不缺桃花,皇後娘娘本身也不喜桃花,那定國公府夫人入宮這一趟不就是純粹為了膈應人嗎?
怎麼,莫不是還想借着這幾枝死物,像皇後娘娘表一表忠心,也想讓自己和母妃認清自己的身份?
何其荒唐可笑!此舉一出,除了母妃會失望難過,還有誰會在乎?行此小人之道,也不怕被天下恥笑!
再說邀請太子夫婦賞花一事,這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可他們偏偏要踩林将軍一腳,以此邀功!
什麼煞氣沖撞?可笑定國公府原也是以武起家,後來子孫不肖才落得賣女求榮,若真論煞氣,祖上屠戮十萬叛軍所産生的煞氣又輸過誰來?現在看來不也子孫滿堂。竊居一品公侯之位?
他們這一連串的花招使出來,除了平白讓人惡心,能有什麼好結果?明眼人誰不知道他們打得算盤?
且不說皇後娘娘與母妃姊妹情深,這麼多年雖然因着上一輩造的孽,心結難解,但到底是放心不下的,娘娘入宮二十餘年,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他們這麼一通下來,心中怎會不知?依着她的性子,隻怕不會感到慶幸,隻會齒冷。
太子溫文敦厚、太子妃也是賢良淑婉的,他們夫妻二人雖在皇室之中,卻從不在這些事情上與别的皇子相争。不是他自誇,這些年自己與皇兄相處最佳,真論起信任度,并不比定國公府差,他們這般挑撥離間,不止會讓自己惡心,也會引起殿下的厭惡。
再說宋承源,他慣會在外面裝樣,雖然殺起兄弟姐妹來毫不手軟,甚至對兒子也沒有什麼慈父心腸,卻決不允許兄弟阋牆擺在明面上,定國公這番作為,實在是摸了虎須,縱然現在不發作,心裡也會狠狠記下一筆。
再者說,這幾年他本就對太子猜忌日重,任何能豐滿皇兄羽翼的人、事、物他都要仔細過問、認真權衡。雖說有靖王兄能勉強分擔一些炮火,但現下皇兄最重要的還是韬光養晦。偏偏這幾個蠢貨行事如此無忌,将支持的架勢大張旗鼓、明目張膽的擺出來,隻會更加惹眼,連累着皇兄的處境越發艱難!
想到這兒,宋君謙當真是怒極反笑:如此損人不利己的行為,虧得定國公還自诩精明,這昏招一出,當真是徒增煩惱。
而且扪心自問,這種種流言之下,短時間内他當真無法再與皇兄坦然相處,皇後娘娘與母妃隻怕也是尴尬難言,身為人子,他雖然知道并不關他們的事,可心中仍然憤懑不平,不僅自愧無能,也實在是不知如何面對受他連累的母妃,還有無辜的林将軍……%
宋君謙越想越覺得窩火,自己被人看低,竟然連帶着母親、妻子也跟着受辱,實在是憤恨難平。心神激蕩之下,忽覺胸口一疼,竟是控制不住地噴出了一口血,随後眼睛一陣陣的發黑,腿腳也有些發軟,幾要站立不住,直把平安吓得亡魂大冒,三兩步沖上來,扶住了他的身子,攙扶着坐在了椅子上,随後又急匆匆走出去吩咐去請大夫。
宋君謙吐血後,神志也有些昏沉,等平安再回到身邊後,勉力囑托了兩句,讓他不要把事情鬧大,得到肯定答複後,便有些難受的閉上了眼睛,癱在座位上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