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謙與林文辛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拿不定主意,按理說這是宋妍嫡親的兄長,不讓他去實在是不近人情,可他清楚記得今早宮中的種種:安貴人心神俱裂、泣血哀啼;宋妍以淚洗面,步步回頭。為何那時這個好兒子、好兄長不曾出現,反倒是現在匆匆趕來?再加上原本因為宋君修種種懦弱之舉,他心中就不是很看得起,一時間也猜不透這位的來意。
隻是無論如何,他也不好越俎代庖,此事還是要和宋妍通個氣。打定主意後,他讓韓誠稍待,牽着林文辛的衣袖走到了宋妍的鸾車旁邊。
“四皇兄?”宋妍此刻正被侍女們冰敷着眼睛,雖然已經有所改善,但扔看得出眼周紅腫,她本不願見人,但聽到通報是甯王尋她,這才掀開了簾子,下了車。
“ 無妨,不是什麼大事。”宋君謙此刻看見她心裡還是複雜,見她面上仍然缺少血色,也難免多了兩分憐惜,思及來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斟酌着開口:“你的兄長方才單騎匹馬闖過來,說是想要和你說兩句話,這事兒我也不好替你做主,見不見他,還是要你拿個主意。”
“宋君修想要見我?”宋妍喃喃開口,随後不知想起了什麼,面色就是一白,她咬着牙恨聲道:“他已經月餘不曾入宮見我和娘親,如今我已經啟程和親,又假惺惺的前來作甚?”
這一個多月,娘親與她備受煎熬,既憂心前路昏暗又害怕此後難以相見,天天都是相對淚流。除此之外娘親還要為自己打算安排陪嫁與忠仆,積勞成疾之下纏綿病榻十數日。最嚴重時更是發起了高熱,整個人燒的糊塗,隻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開。
她幾乎以為,幾乎以為……
若不是皇後娘娘送來了好藥,太醫妙手回春,強行灌下了幾劑湯藥,隻怕她們母女早就陰陽相隔。
為何那時自己的好兄長不肯踏進宮中一步!
和親的旨意是父皇下的,他不敢忤逆,自己心中雖然失望卻并不怨恨,他們這些身在宮中的人哪個不畏懼那位?說是父子,倒不如稱作君臣,畢竟尋常家庭,子女若是違逆可不會招來殺身之禍。人都是趨利避害的,生死面前,怯懦不前也是可以理解。
乃至于他生了野心,想要參與奪嫡,多多少少存了利用自己和親增加籌碼,自己雖然認為他太過天真、毫無勝算,卻也算不上多恨。畢竟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有時候縱然不争也難以脫身,畢竟不是誰都能如四皇兄這般灑脫,更何況他們兄妹的出身更是遠遠不如。
這些事情她雖然感覺厭煩也從不參與,卻并不代表不知道,所以相對于母妃反而更加看得開些。甚至得知了他将外祖府上的銀錢看得極重,不顧母妃的命令,不願為自己走動關系……埋怨是有的,卻也遠遠達不到憎恨。
可他不過是被母妃戳中了心思,扯下了僞裝,就為了所謂的自尊,連母妃病重到幾要去世都不曾踏進宮中半步,卻在父皇商議皇子出使黎國時匆匆趕來連連推拒……
這種種舉動,誰能不感到心寒?日後母妃還有外家又怎麼能指望得上他?
今日她離宮,四皇兄與自己交情泛泛卻幾次三番為自己拖延時間,德全總管更是非親非故卻也心生不忍默認了皇兄所為,那時候自己的這位嫡親兄長又在何處?
如今她們一行已經離開了京城,他卻趕來相送……呵,莫非還指望自己能夠不計前嫌,與他重續兄妹之情麼?
想到這裡,宋妍攥緊了雙拳,狠狠一閉眼:
“勞煩四皇兄幫我給他帶句話。就說宋妍遠離京城,此生再難回還,往日種種銘刻在心,如今再見也是相對無言,若他還有良心,日後就莫要再惹母妃傷心,如若不然我便是化作厲鬼也饒不了她!”
她這話說得恨意連天,就連宋君謙也被其中冷意驚了一下,以他的聰明,心念一轉就大概知道了宋君修怕是做了什麼上不得台面的事,不僅與宋妍有關,恐怕還牽扯到了安貴人。
他本身是個孝子,又與自己母妃母子情深,最是厭惡這等刻薄寡恩,為了利益不惜利用親人的小人,因而頓時就對宋君修的印象跌入了谷底。與此同時也對宋妍更加憐惜了幾分。
“莫要胡說,哪就到了這般地步?你不想見他,我打發了就是,何苦咒自己?你就安心坐在鸾車上,我去同他說!”
“有勞四皇兄了,”聽見他應承了下來,宋妍心裡也是一松,這發現他身邊的林文辛:“這是皇嫂嗎?宋妍見過皇嫂。”
“咳”宋君謙輕咳了一聲,主要是他們二人曆來深入簡出的,還鮮有這樣當着面這樣稱呼林将軍的,一時間心裡還有些竊喜。
林文辛似笑非笑得瞥了他一眼,随着宋妍微微颔首:“公主。”
宋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們這些公主并不經常外出,也難得參加宴會,雖說上次皇宮家宴倒是出席了,但那時也隻是匆匆一面,這還是第一次離這位傳奇的皇嫂這麼近。再加上林文辛此刻一身勁裝,端的是神采奕奕,看上去比皇兄還要俊上幾分……她不由自主的有些臉紅。
主要還是激動的。
雖然文官們将皇嫂貶進了泥裡,又是說她牝雞司晨,混迹于軍營中名節有失;又是說她不知借助了何種手段才爬到高位統領一軍;更有說她平西的功勞乃是将下屬的功勞貪為己有,實則并無才幹。總而言之在他們嘴裡,四皇嫂就是世上一等一肆意妄為、大逆不道的反例。
可自己從來不信這些流言,依着這些年對文官們的了解,若非真有本事、真立下了功勞,哪會值得他們這樣興師動衆的去大力打壓,甚至還用上了一些堪稱下作的手段?
總而言之,自己對這位皇嫂是既敬佩又好奇,實在想象不出就這麼一副身軀怎麼就能沖鋒陷陣、力挽狂瀾的。此刻雖然不解為什麼皇嫂也在她們這個隊伍中,但好容易與真人說上了話,難免想要親近親近,于是直接挽住了林文辛的手臂。
“四皇兄,我還是第一次和皇嫂這麼近,實在有好多話想要說,您看反正現在隊伍也還在修整,能不能讓皇嫂陪我到車上說說話?”
“王爺?”林文辛倒是無所謂,她本就對這位要去和親的公主十分同情,聽宋君謙說了一嘴在宮中發生的事後,更是心生憐惜。此刻見這麼一個嬌嬌小小,眼睛還紅着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手臂撒嬌,心裡更是不忍,因而也微微拖長了聲音喚了一聲。
宋君謙能怎麼辦?
他也隻能摸了摸鼻子,無奈點頭,見宋妍難得露出一個笑容,拉着林文辛上了鸾車,隻好笑着搖頭歎了口氣,轉身離開,準備去和自己好皇弟說道說道。
宋君修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再不濟也是個皇子,平日裡誰見了都會給個幾分薄面,如今不過是想和自己嫡親的妹妹見上一面,卻被這些人阻攔在這裡,言說向甯王通報。眼見着過去了這麼長時間,還沒人給自己一個回複,如此慢待,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依着他原本的性子,此刻絕不會這般平靜,怎奈面前的這兩人都是握有實權的武将,淮陽伯此去執掌平西軍,韓誠更是禦林軍的将領,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哪一個都是他開罪不起的,更何況四皇兄最近頗受父皇喜愛,母族的勢力遠非自己能比。因而縱然他氣得拳頭都攥緊了,依舊鐵青着臉待在原地。
宋君謙一走近就看見他這張活像被人欠了錢的臉,輕哼一聲,對他本就不好的印象更加減了三分。
“七皇弟。”
“四皇兄。”宋君修一驚,趕忙低頭調整好神色,換了一張笑臉:“有勞皇兄了,不知妍兒可曾願意與我相見?”
宋君謙将他原本不忿的面色盡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六妹妹言說此去萬裡,再難回轉,原本要說的話早已說盡,此刻相見也隻是徒惹傷心罷了。”
“怎會?”他上前一步,面上焦急不似作假:“我與妍兒一母同胞,正是日後再難見面,我才想着與她再見一面。此去和親,不比在大炎,處處都要小心,我……我隻是想再多關照他幾句話。”
說到最後,竟是忍不住要落下淚來,這般真情實感倒是讓宋君謙有些怔愣,過了一會兒才出言勸慰道:“唉,且放寬心,你與她嫡親的兄妹,這等感情怎會動搖?從父皇下旨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你們兄妹常常見面,想必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我今早不曾在宮中見到你,估摸着你是怕情難自已、人前失儀,六妹妹很是哭了一場,好容易現下止住了眼淚,你就莫要再去惹她傷心了。”
宋君修聽了這話就是一噎,他是因為和安貴人母子間生了間隙,又自覺雖然所作所為是最優的選擇,到底還是對不住妍兒,心中難免愧疚,無顔以對,這才想左了,連她今日出宮都不曾前去……四皇兄這話還真是字字誅心,句句都戳在了他的痛腳上。
他微微擡眼,似要觀察自己的這位好皇兄究竟是有意無意,奈何宋君謙就端着一張笑臉,半點破綻不露,隻好又垂下了眼:
“之前是我想差了,與妍兒生了誤會,但是她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能相見,我當真是要和她說一些體己話的,還請四皇兄通融通融。”
他這話說得懇切,配合着一副臊眉耷眼的表情,若是旁人恐怕難免心生同情。可宋君謙這些日子已經隐隐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又有宋妍的言語佐證,見他這樣心中反而更加不喜,此刻也不耐煩再與他歪纏,索性把話攤開了說。
“七皇弟,你們兄妹之間有什麼誤會,我不清楚。但是方才我已經和六皇妹說過你的來意,她的臉色可不算好,說得話也不怎麼耐聽。大意是與你相見也是無言以對,就不必多此一舉了。唯願你能多多關心安貴人,做一個孝順兒子,如若不然她縱然身處萬裡之外,化作厲鬼也不會放你安甯。”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宋君修這下是真的受到了打擊,他面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整個人也往後踉跄了一下,好似站立不穩。身邊的士兵趕忙上前去扶。
宋君修花費了好長時間才緩過神來,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有些驚惶的看着面前的兄長,似要求他拿個主意。宋君謙卻隻是站立在原地,冷眼與他對視。他嘴唇嗫嚅了半晌,終究還是長歎了一聲,用手掩去眼角的淚水,對着宋君謙躬身一拜:
“妍兒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去招惹她傷心了。還請四皇兄幫忙轉告,就說宋君修一念之差,枉為人兄,如今不敢奢求她原諒,隻是這是外祖托我轉交的一筆錢财。她日後身處異國,需要花錢的地方多着呢,還請皇兄勸她莫要賭氣。”他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裡掏出厚厚一疊銀票,雙手奉上。宋君謙打眼一看,面額不小,一時間也有些猶豫。
見他不肯接,宋君修上前一步,硬是塞進了他的手中。
“皇兄您也知道妍兒此去,再無娘家助力,父皇準備的嫁妝到時候能不能落到她的手上還是兩說,若沒有錢财傍身日子怎麼過得下去?還請皇兄務必勸她收下。至于母妃那邊,”他苦笑了一聲,鄭重承諾道:“之前種種是我想差了,日後定當不會,妍兒無需挂懷,母妃那邊一切有我。再怎麼說,我也總不是個畜生。”
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宋君謙也隻好點頭應承。見他應下,宋君修也不再歪纏,拱手行了個禮,深深的往宋妍的鸾車方向看了一眼,随後一言不發翻身上馬,離開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