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時局艱難,在此情形下,百姓生活已經極不容易,偏偏在三四年前他落腳的鄉鎮有不少兒童都消失了。
原先他并沒有在意,這兵荒馬亂的,戰事也波及到了楚州附近,說不得就有那動了歪心思的拍花子将孩童們拐了去。他得知的時間太晚,追查了一陣後也隻能無功而飯,那些父母幾乎哭瞎了眼!
可随後他就發覺了不同,之後數月,他腳步踏及的幾個縣城竟然都有人口失蹤,從五六歲的孩童到花季的年輕人,不分男女,粗粗一算竟是有數百人下落不明。
這就不對了。
雲鶴道長的師傅是個走南闖北的老江湖,耳濡目染之下他也知道了一些所謂的江湖規矩。像拍花子這樣的下九流,總也有個大緻的勢力範圍,平常并不會越界。再者說略賣人口可是重罪,行事必須謹慎,就算戰時查的不嚴,也不至于膽大到一連做下這麼多樁。
那種走單幫的團隊倒是膽大,加之又不會在一個地方長留,要是被銀子迷了心竅,伸手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還是那句話,數百口人,還有不少是身體康健的年輕人,他們如何能瞞得住旁人的耳目呢?
雲鶴道長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跷,開始暗地裡走訪調查,但令他失望的是,那群人手腳處理的極為幹淨,幾乎沒留下一個有用的線索,他白白追蹤查詢了三個月,竟是一點有價值的收獲都沒有。
就在他心灰意冷,決意暫時放下時,事情迎來了轉機。他遇到了一個從河州千裡而來的和尚,也正是從他的口中得知了極樂樓一事。
說到這裡,雲鶴道長沒忍住歎了口氣:“具體這個組織叫什麼名字,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凡是有他據點的城中都有一座極樂樓,規模不同,造型也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隻有身份貴重之人才能入内,聽說有幾位州府的官員也是那裡的常客。”
“相較于極樂樓,他們還有另外的産業,什麼花樓、倌館,什麼畫舫、食閣,處處都有他們的影子藏在幕後,不管表面如何,骨子裡都是些不正經的生意。像是常甯縣郊外的三座庵堂也是出自他們的手筆,至今二十幾年,不知吸引了多少癖好特殊的客人!”
“荒唐!”林文辛沒忍住一拍桌,氣得胸口不停起伏:“他們如此嚣張,當地官府竟是不聞不問嗎?”
“不聞不問?”雲鶴搖了搖頭,臉上滿是諷意:“何止隻是不聞不問,當今可是大炎的天下,這些人再嚣張難道還能逃離得了所有官方的眼睛?他們能這麼多年安然無恙,背後沒有人撐腰,可能嗎?”
他拖長了語調,笑容發苦:“王爺,将軍啊,我原以為極樂樓的勢力也就在楚州附近,可那個和尚卻是從河州而來……天南地北,相隔何止千裡,我實在不敢想他們的手已經張開多大了,也不敢想為何他們如此行事,卻從不曾有一個地方的官員上奏朝廷。”
更不敢想,他們背後的這座靠山究竟有多大!
宋君謙沉默了,他在盛京城雖然不理政事,但每次朝會都是參加的,有平安在,消息也是靈通的。可卻如雲鶴所言,從不曾聽過極樂樓的隻言片語……
其中深意,竟讓他在這個大夏天不寒而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思索了一會兒,起身将雲鶴攙扶起來,示意他暫且坐下歇歇,又與他講了講今日午後許忠澤所說的話,征求到他的意見後,便出門吩咐護衛将許侍郎請過來。
許忠澤來的很快,他此時尚未就寝,衣裳倒是整齊。但是王府護衛們不耐煩他這樣慢悠悠的走,兩個人架着他的胳膊,一路上用輕功趕路。可憐的許侍郎,直到坐在椅子上都還神思不屬,腿肚子轉筋。
“咳,”宋君謙見真把人吓着了,也有些過意不去,難得殷勤的給他倒了杯熱茶,等他緩過神來後,才簡短的将雲鶴道長所言複述了一遍。
許忠澤剛聽到一半就已經怒不可遏,等到最後簡直是痛心疾首,他一面拍着桌子,一面老淚縱橫:“荒唐,荒唐!我大炎境内竟還存有如此毒瘤,當地的官員都是吃了屎嗎?一群飯桶,我要上金殿參他們!”
可憐他斯文儒雅了一輩子,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罵人的詞彙,隻是瞎了眼、混賬之類的亂罵,竟然把個雲鶴道長逗笑了。
“我說這位大人,你還是省省力氣吧,據我所知,極樂樓已經存在了二十幾年了,近十年越發嚣張,他們的觸手所及之地怕是覆蓋了小半個大炎。參他?你參的過來嗎?”
雲鶴歎了一口氣:“這些年,我與那和尚也去了不少地方,尋到了一些蛛絲馬迹,可他們與當地官府相互勾結,硬是經營得跟個鐵桶一樣,水潑不進。也是隻有在這個常甯縣,才看到了一絲希望,為了這一日,我們等了三年啊!”
“三年?是等我嗎?”宋君謙話剛出口又覺不對:三年前誰能預想到今日的情形,彼時邊關戰火正烈,自己也還是個名聲不顯的王爺,整日龜縮在府中閉門不出,“你怎知就一定會等到這個機會,難道這三年你們就沒有想過其他辦法嗎?”
“您怎麼知道我們沒想過呢?”雲鶴抖着唇,目中含淚:“您怎麼知道我們為此付出了多少性命!”
三年啊。
這三年能想的辦法都已經想盡了,到了最後甚至連上京告禦狀的路子都試過了,奈何官官相護,因為一次行事不慎被他們發覺,自那以後,他們發動了層層勢力對他們窮追不舍,不知斬殺了多少義士。
最令人絕望的,是那三個手持血書上京告禦狀的兄弟,明明之前還用飛鴿傳信,言明已經快到盛京城了。可一個月後,用冰保存着,雖然已經腐爛卻還依稀能辨認出面容的人頭,就這樣懸挂在了楚州城外,官府的公文也張貼的滿街都是……
随後極樂樓對他們的剿滅攻勢一波接着一波,繩索越勒越緊,要不是因為他一直窩在常甯縣周邊的道觀中,又有其他人的庇佑,隻怕也活不到今天。
為了給那些姑娘們一個公道,為了圖謀以後,他們就這樣看着常甯縣那三座尼姑庵名聲越來越大,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客人,眼睜睜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姑娘被帶入魔窟,一批又一批年老色衰的女子被低價發賣……
隻要一想到這兒,他心裡都疼得恨不能嘔出一口血來!
“抱歉,是我言辭不當,說錯話了。”宋君謙也覺得自己說的不對,見雲鶴雙眼赤紅的樣子更是不安、愧疚,他在這個時候忽然就不知道說什麼了,隻好尴尬地呆站着,還是林文辛暗地裡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才反應過來,彎下腰拱手賠禮。
“王爺無需如此,是我想起往事,失态了。”見他态度如此誠懇,雲鶴自然不會不依不饒,反而起了另一個話頭:“說來也不知是他們在安樂縣的主事人性子溫和還是怎樣,這些年對待縣城周邊的姑娘都是以花錢買賣為主,倒是其他地方的姑娘,這些年來了沒有八百也有五百,恐怕都是用了手段擄來的。”
聽到這裡,原本一直沒出聲的許忠澤冷哼了一聲:“這些人倒是有些意思,因為在安樂縣生意鋪得大,便對周邊村莊以懷柔為主,免得激起民變,至于其他地方的……前些年戰亂不休,自然還是無本的買賣最好賺了。”
說到這兒他又想發怒了:“無論從哪個地方擄來的,這麼多活人就這麼暢通無阻的被運到了常甯縣,周邊府縣怕是從上到下都已經爛透了!”
他越說越氣,坐都坐不住了,在房間内不停地踱步:“不行,此事牽連甚大,非要奏與陛下不可!”他一面說一面看着宋君謙:“甯王殿下,這件事有可能會引起整個朝野震動,你我二人絕對擔承不了。若如這位壯士所言,光這楚州一地隻怕從上至下都要換一遍血,這麼大的工作量,絕非三五日能夠完成,陛下絕不允許我們被這等事情絆住腳步。”
“我知道。”宋君謙也有些頭疼,他也沒想到這件事牽連如此之廣,眼下這個局面,已經不是他能收拾的了了,隻是:“既然我們已經插手了常甯縣一事,已經打草驚蛇了,若是此刻貿然停止追查,隻怕會更引起懷疑。其他府縣我不管,常甯縣一事我是定要管到底的。”
這話說得倒也中肯,就連許忠澤摸了摸胡子也沒吭聲,顯然是默認了。隻是一想到該怎麼拿捏這個度,在場的人都有些頭疼,反倒是雲鶴道長老神在在。
他趁着衆人沒注意,輕輕彎了彎嘴角:他好不容易等來了甯王,已經不想再等下去了,什麼欽差什麼皇帝,他都不敢再抱有多大的指望了。
唯獨宋君謙這行人,在劉家村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在眼裡,要想救常甯縣這些苦命的姑娘,當下隻有這一條路能走。
事已至此,哪怕是宋君謙他們想放手,也是不可能了。
雲鶴想到這裡,不自覺地轉過頭,把目光投向窗外,緩緩、緩緩地無聲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