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然大亮。
阿秦鬼鬼祟祟地摸到門外,他正要将耳朵貼上去,門就忽然地被打開。
“少主!先生讓我來給您送熱水。”阿秦倒吸一口冷氣,還沒看清來人,趕緊就将頭低得極下,心虛地道。
方不知淡淡地道:“多謝。”他接過阿秦手裡的水盆。
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阿秦顫顫地擡起兩隻眼皮。他看看方不知,又看看倚在床榻上的莫十一,眼珠子咕噜轉。
莫十一慢悠悠地睜開一隻眼睨他:“你想看到什麼?”
“我我我,”阿秦的頭頂蹭得下就騰起了氣,他的張了張嘴,眨眼間就是副熟透了的模樣:“少主,我我我我,我先走了!”
“嘭”,門被驟然摔上。
莫十一歎道:“地動山搖呐。”
方不知剛回過頭,就看到看着自己的那雙眼裡仿佛閃着星星。他默了晌,将拿在手裡的毛巾以一個完美的弧度準确無誤地抛到了莫十一的臉上:“自己擦。”
莫十一捂着毛巾佯裝痛哭:“無情!你就是這麼對待傷患的嗎!”
方不知沒理他,垂眸看向水盆旁黯淡無光的斷劍。
昨夜他本是要走的,但奈何莫十一抛出的這個餌,他又很難不上鈎。
這個膽大包天的人到宮城内走了一遭,在大乘修士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了饕餮斷劍。然後帶着他看完了這截劍尖脫離主人時的最後記憶。
莫十一道:“想我這身傷,還是為了...”
方不知道:“莫十一。”
莫十一挑眉道:“嗯?”
方不知戴上面具:“好好休息,有事喊阿秦。”
京城繁華,市列珠玑,戶盈羅绮。攘來熙往,鱗次栉比。尤在雪後,别有一番韻味。
“阿娘!”
拿着糖葫蘆,哈着熱氣的小孩一蹦三尺高:“阿娘你看,是山雀!”
正在挑炒米的女子聞言,打下小孩的手,怪道:“糖葫蘆都堵不住你的嘴。和你說了多少次,說話時别指人。”
街的對角,方不知拐進小巷:“你說過,不會引人注意的。”
他肩上站着的圓滾滾的銀喉長尾山雀歪了下腦袋,口吐人言:“可這也是我能想到變得最小的化形了。”黑珍珠似的眼睛眨了眨,分外地真誠。
方不知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百寶袋,拉開了一道口子。
“不可以!”山雀一驚,撲騰着翅膀,跳到方不知的頭上,費力地想将自己鑽入後者的烏絲中。
方不知伸手将山雀抓下。
被他握在手裡的小東西極力掙紮,肉都要被擠到了臉上,終是因為力量的懸殊而放棄。它淚眼巴巴地:“方不知。”
方不知沉默了晌,将山雀放回肩上:“沒有下次,莫十一。”
莫十一雀将眼淚吸了回去,親昵地蹭了蹭方不知的臉。
方不知僵硬地道:“你若這樣,這次也沒有。”
黑豆子蔫了下來,不情不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知道了知道了。”
方不知深吸一口氣,擡腿邁步離開。
饕餮劍的最後的記憶碎片,正是自宋獻章引他去往的那片枯林開始。
方不知從來不信巧合。他還讓阿秦再去找過那個所謂告訴他消息的乞兒。但那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尋覓不到他的蹤迹。去往他自述的出生地探查也需要時間。
他現在最缺的時間。
在昨晚以後,宋獻章也沒有了消息。
穿過坊市,方不知用阿秦給的名帖出了城。鼎沸的人聲逐漸被他甩在身後,視野裡也開始能見到枯林的影子。
一股不詳的氣息撲面而來,那裡似乎還多了種他昨日不曾感受到的陰郁與...
熟悉感。
方不知提快腳步,他撤去遮蔽身形的術法,連易容術都不再維持。兀得漫起迷霧的枯林在他的眼底仿佛與曾經的徐氏山莊的那片桃林重疊。
“方不知。”
“方不知!”
方不知停住腳步,他的面色被瘴氣熏得蒼白。
莫十一道:“先停下來。”
方不知攥緊了拳頭,骨骼受到擠壓發出硌哒聲。
莫十一從方不知的肩頭躍下,變回人形:“方不知。”他捧起後者的臉:“看着我。”
“看着我。”
方不知沒有反應,他的眼底也被迷霧囚着,朦胧一片。
“看着我。”莫十一輕輕地與方不知額頭相抵。他阖上眼簾,低低地呢喃。輕風卷起種充滿古老感的深沉咒語,他們周圍的污濁被迅速吹散。
方不知的眼神漸漸清明:“我...”
莫十一松開手,語氣很淡:“這就是你止步不前的原因。看來情況比我想的更嚴重,你還生了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