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裡都好。”
方不知聽見了有水滴落,莫行雲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輕。
“睡吧。”
世界再陷混沌。
這興許是他睡過最安穩的一覺,他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用想。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斜斜地灑入,方不知的眼皮動了動,睜了開來。他撐起身子,盤腿而坐,手訣結印,深深吐息。
靈在脈絡中流轉,氣沉丹田,松而不懈。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盈。
長明自他的靈識中而出,環繞着他飛行,像是在慶賀般嗡鳴作響。
“破了…”方不知緩緩睜開眼,長明随之入鞘。
果然,兩年來寸步未進的境界,在這個意想不到的時候…
“方不知!”
莫行雲大大咧咧地撞開門,捧着一堆紅果子,邊走邊掉:“來來來,這果子可甜了。”他在方不知的身邊坐下,将果子灑在床榻上,撿起其中最大最圓的那個,用袖口胡亂擦了擦,遞到方不知的嘴邊。
不知不覺間,他們離得格外近。
方不知垂着眼眸,纖細的眼睫半掩下的眸光閃爍,他雖默不作聲,卻也伸手接過了這顆果子。
莫行雲樂呵呵地:“嘗嘗,可甜了。”
方不知看着果子,心不在焉:“莫行雲。”
莫行雲道:“嗯?”
方不知本是想張口的,臨到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近在咫尺的溫熱鼻息勾起那柔軟的記憶,讓他的耳根燙起了很多紅。
“謝謝。”
莫行雲道:“什麼?”
方不知擡起頭,兩人的眼波撞進一起。
“謝謝你。”
他大抵是醉了,從飲下那碗碧落青梅開始,一醉不醒。
“少主!”虛掩的門再次被撞開,阿秦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他還未站穩,就迎來了莫行雲的一記眼刀:“你最好有事。”後者頗為憤憤地道。
阿秦下意識地後退,目光閃動,啞了半天堪堪憋出幾個字:“我...我...”
方不知下榻穿鞋,将果子順手放在了桌上:“何事?”
阿秦看看莫行雲,又看看方不知,特地挪到了一個方不知能将莫行雲擋住的角度,咽了咽口水,别扭作揖道:“武德司的那些人又來了,點名想找少主。”
方不知蹙起眉,沒有說話。
倒是莫行雲先開口道:“去吧。”他坐在床榻上,一條腿盤着,一條腿曲起,右手随意地搭在那條曲起的腿的膝蓋上:“約莫有人想找你坦白了。”
天空是清淺的灰色,太陽躲在片雲後窺視大地。
莫行雲沒有跟來,走到院中,方不知遠遠地就看見了謝征那魁梧的身影。
“仙師。”八尺高的漢子轉過身來,抱拳問候道。
方不知遲疑道:“你...”他醒來後雖未曾問過時間,但據節氣推算,至多不過十日,可眼前的漢子就像蒼老了數十載。
紫髯變白須,不再初見時的意氣風發,那身光亮的盔甲也變為了單調的粗布衫。
方不知道:“你的劍在何處?”
謝征道:“斷了。”
方不知道:“為何而斷?”
謝征不自覺地摸上原先佩劍的位置,眼底的落寞一閃而過:“我親手...将它折斷。”他強撐起些笑:“仙師寬宏,助我等一臂之力。我此番前來,也是來完成與仙師的約定。”
“有關霍家的事...”
世間握劍之人,皆有所求。或為至道,或為執念,或為守護。顯而易見,屬于謝征的那道光已然熄滅。
方不知兀得想起了唐霧斂所說的話。
謝征追求的那道光興許就是來自宮牆内的權力虛名之争。
雲不知何時積得更厚,才停不久的風雨又有欲來之勢。
謝征的聲音嘶啞,在他緩緩的講述中,霍家宅邸供奉的畫像上的形象似乎變得更加鮮活。
一個依靠獨自闖蕩,在這座吃人京城裡站穩腳跟的女子。
恍惚間,方不知似是看到了畫中人走進庭院,朝他溫柔笑着。
默然半晌,方不知微微颔首道:“多謝。”
謝征道:“仙師客氣。其實我所知道的這些事說起來也不過瑣碎家常。當初欺瞞仙師,實乃我之過。”
一個鋒利張揚的人,究竟是要經曆什麼才會在短短幾日内變成這副模樣?
謝征的事固與他無幹,但方不知還是難免會惋惜一柄好劍。
他兀得道:“你不該折了它。”
謝征苦笑道:“但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如我一樣。”他仰天長歎,像是歎出了心中無限愁緒,而後再抱拳道:“就此别過,仙師。”
方不知沒有攔,他目送着這個八尺高的漢子轉身離去。謝征曾經能撐起盔甲的肩膀此刻顯得分外單薄,但腳步,卻比穿着十餘斤的玄鐵時還要來得沉重。
他在赴往死亡。
“仙師。”
在拐角,謝征停了下來,突然道:“小心你的身邊人。”
方不知遲疑道:“什麼?”
“方不知。”
他的思緒被打斷時,恰巧有陣風刮過。
雲層被撥開,從裂痕中射進陽光。樹叢沙沙舞動,風裡卷來泥土的味道。
莫行雲的身影被籠于屋瓦的陰暗之下,抱着雙臂,平靜地投來目光:“知道他為什麼折了他的劍嗎?”
他興許已經在那站了很久,興許适才出來,沒靠近,也沒走出陰影,用着最波瀾不驚的聲音訴說着足以驚天動地大事:
“皇帝死了,塵泠...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