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神隐」之鏡，一面照過去，一面照恐懼。

火鳳自然不舍得讓洛瑤面對後者，因此她看到的是過去，是她還是風光無兩的青鸾上神的那些歲月。

商眠所看到的，卻直接從血海開始。

潮起潮落，鮮血翻湧，如聞絮語。其他五界都對魔界談之色變，而在這座黑暗地帶的最深處，是一片永遠不會幹涸的鮮血之海。

死魂靈和低級魔族在海面上飄蕩，大魔則隐藏起自己的身形，以伺機覓食。

就在這片血海中央，在海面零星露出的幾塊岩石上，一個身穿玄色薄紗的女子久久望着暗淡的蒼穹。

“嗖——！”

倏地，一支黑霧化的箭矢從她背後射來。

她沒有回頭，淡淡擡起右手，鋒利的箭矢就瞬間消散在她白皙修長的指尖。

“沒心情打。”她無波無瀾地側眸，看了一眼身後的襲擊者，卻沒有一丁點要追究的意思。

襲擊者也是一個女子，一擊不成也沒生氣，反倒與她攀談起來：“在這三天裡，七八個大魔偷襲你，你就沒考慮過要換個位置？”

“考慮過，”商眠重新轉了回去，平靜道，“但不想換。”

“為何不想？”

幾許沉默。

“因為，我的妻子被他們困在上面。”商眠輕輕說道。

女子想了想，索性放下弓，道：“你很強，你身上的魔息會對周圍的魔族産生威壓，所以弱者會避開，強者則想把你鏟除。如若真的想救你的妻子，最好别待在這裡。”

商眠這才正色看了她一眼：“為何？”

“魔族之中，弱肉強食。”女子跨過礁石，示意她看這無邊血海，“隻有大魔才能感受到，這片區域有一個恐怖的存在，我們稱他為「王」，魔王九頭嬰。”

“這麼說，你覺得他盯上我了？”商眠輕輕笑了一下，“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不為什麼。”女子聳了聳肩，“我的箭，魔界中沒幾個人能接得住，這麼輕而易舉的，你還是第一個。”

“你叫什麼名字？”商眠問。

“不夜。你呢？”

“商眠。”

聽到這兩個字，不夜的表情登時變了幾變，比此前的态度瞬間多了幾分敬重：“您怎麼下血海了？”

察覺到她語氣的變換，商眠笑了笑：“怎麼，你認識我？”

“去過恒蕪，本來是幫妖族穩定局面的，結果親眼目睹了您的英姿，”不夜頓了頓，說道，“那種摧毀一切的魔息，此生未曾見過。”

商眠微微一挑眉。

“我以為，我殺了那麼多魔族的人，你會恨我。”

不夜卻搖頭：“那種種族至上的觀念隻有天界有，我們魔族隻崇尚力量。誰強，我們就跟随誰，管他是誰，管他幹了什麼。”

“這倒是很好，”商眠不知想起了什麼，語調忽然變得很輕，“比天界要好太多了。”

不夜看了她半晌，沒有追問，隻是說：“您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下血海？”

聞言，商眠斂眸。

為什麼下血海？

……

時間回到她對洛瑤說過“很快回來”，邁進佛堂的那一刻。

佛堂的金柱蓮台一如既往的瑰麗宏偉，到處充斥着模糊不清的念誦聲。最高的蓮台上，象征着佛意的金色霧霭無風自起，集聚，分散，轉成漩渦。

商眠看到那高台上的場景的一瞬間，就基本了解了自己今天的結局。

——地面上有一個匍匐顫抖的人影。

一個所有人都忘了、以緻她棋差一招的破綻。

“雪凰。”

高台上傳來一個甯靜神聖的聲音。

“尊上。”商眠微微斂眸。

蓮台上其實并沒有人，隻有層層疊疊的金色霧霭。

佛法無形，佛亦無形。

「尊上」隻是佛意幻化出來，讓衆生在認知上能夠理解的一個形象罷了。

盡管如此，祂也極少露面，唯一的幾次都是直接和青鸾交涉，更多的時候隻有一道聲音。

“此番召你前來，你可知罪？”那個聲音依舊平靜如故。

商眠沒想到這個問題會這麼直接。

“不知。”

話音一落，霧霭的流動似乎快了一瞬。祂的聲音非常柔和甯靜：“南華方才彙報了一件要事。”

聞言，一直匍匐的那個人影開始劇烈顫抖起來，頭埋得更深了。

商眠這才斜睨了一眼地上的人，淡淡道：“恕我直言，我認為南華沒有這個主動彙報的膽子。”

“雪凰想說什麼呢？”那個聲音居然輕輕地笑了。

“我想說，”商眠擡眸直視蓮台，“有什麼想給我的罪名，就一并說了吧，不必帶上無關牽連的人。好好的一個将軍，都被您吓的抖成篩子了。”

幾許寂靜。

“既然如此，方才問你知不知罪，你為何答不知？”

商眠笑道：“概念不同。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知道今天我是什麼結果，卻不認為這是罪過。因此問我知不知罪，我當然回答「不知」。”

尊上并沒有接她的這句話，隻是輕輕地說：“但凡事關愛恨，青鸾總是容易陷入其中，你主動引她身陷泥潭，當真無罪嗎？”

“為何一定就是泥潭？難道回應愛恨便是陷入，無欲無求才會扶搖直上？”商眠毫不掩飾眸中的冷漠，“殿下這幾千年就是這麼過來的，她其實非常痛苦，你知道嗎？”

“你就是這泥潭本身，自然覺得如此。”那個聲音并不帶怒氣，反而依舊非常耐心，“雪凰，你在這世間存在僅僅千年，又怎能洞悉所有？”

“你想說什麼？”商眠直截了當地問道。

“你知道為何我不給你上神之位嗎？”

“為何？”

“鳳凰隕落，神力化出九神。雪凰，你是鳳凰内心最難以見人的部分，因此你天生便半神半魔，本該早年夭亡。”

祂耐心地說，“偏偏千年前，青鸾應你的要求，在你體内上了一把鎖，将神力和魔息分隔開。這原本較為穩妥，前提是你不會走火入魔。”

商眠的指尖微微攥緊了衣角。

“現在明白了嗎？”祂極輕地歎了口氣，“你體内平衡被打破，假以時日，最終總會堕落為魔——到那個時候，你要怎麼掩世人的口？”

你總會堕落為魔。

可洛瑤是九天之上的神靈。

怎能掩世人的口？

“……你需要我做什麼？”她咬着牙關擡起眸，語調低卻冷靜。

就像是在等她這句話似的，高台上落下一句：“下魔界血海。”